文/廸廸仔
這次我們要談的是日本漫畫大師手塚治虫的大作《火之鳥》中的「異形篇」。
時值日本戰國時代初年,左近介是一個地方豪強的女兒。她父親為了在亂世中出人頭地,殺人千萬而臉不改容,可以說是無惡不作的惡棍。左近介從小就目睹她父親殘虐無道的作為,令她弱小的心靈受到極大的創傷。另外,她父親不顧左近介本是女兒身,一直將她當成男孩來教養,左近介的童年就是在無情嚴苛的揮劍訓練中度過。
她長大後愛上了一位家臣的兒子,父親得悉後就密謀殺害了那個人。被奪去所愛的左近介對父親可謂恨之入骨,一心想找機會殺死父親。只因為父親對他人處處提防,她自己又無法克服面對父親時的恐懼,故此一直下不了手。
終於,左近介父親鼻上長了膿包,多位侍醫也無計可施,左近介心裡就祈求父親快快病死,讓自己盡快回復女兒身,也讓天下從此少一個惡人。就在此時,父親的家臣竟然尋來了一位相貌酷似左近介、名叫八百比丘尼的老尼姑,據說她能醫百病,而且有替人延年益壽的能力。這位尼姑看過病情後,就答應七日內拿來特效藥,醫好左近介父親的病。左近介不想她父親就這樣康復,遂秘密啟程前往殺死這個老尼姑。
當天晚上,左近介與他的貼身侍從可平來到了建於深山上的蓬萊寺,找到了八百比丘尼的住處。神情淡定的八百比丘尼好像一早就知道她會來一樣,在左近介準備襲擊她之前講了一番古怪難解的說話。
老尼姑說,當她死後就會有人變成她,成為她的替身繼續活下去。當左近介進入了這個寺院後,時間就會開始脫序逆行,左近介有生之年也不能再離開這個地方。無法明白這些怪話的左近介,從背後一刀殺死了八百比丘尼。
誰知八百比丘尼所言非虛,左近介和侍從可平用了各種方法也離開不了這座深山,怎樣往外跑最後也回到山上。接著,被迫滯留在寺院內的左近介和可平在湖邊見到從遠處漂流過來的屍體,從他們身上的旗幟上發現外面竟然正在發生三十年前的戰爭。原來左近介在殺害八百比丘尼的時候,山外的時空倒流了三十年。另外,由於陸續有不少村民來到寺廟求見八百比丘尼。左近介唯有假扮成八百比丘尼,開始救治從四方八面趕來的病人。
時光飛逝,已經成為八百比丘尼的左近介聽到傳聞說,遠方的一位領主生下了一位名為左近介的繼承人。現在的左近介意識到歷史的無限輪迴,十八年後將會有一個年輕的左近介走來殺死她,而這個人後來也會被另一個左近介殺死。左近介被永遠地困在時空的牢籠中,必然地被更年輕的自己殺死。
當晚,如同神一般存在的火之鳥出現在左近介的夢中,牠告訴左近介,她的悲慘命運是當年殺害無辜的懲罰,左近介要在剩下來的光陰不斷用醫術拯救被病痛煎熬的眾生,才能償還她的罪業。當三十年的限期一到,寺廟通往外部的結界會暫時解除。如果她認為自己的罪業已經清除的話,就可以下山離開。
這篇漫畫最後幾頁跟最開始的幾頁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最後,左近介沒有選擇離開寺廟,默默等待年輕的左近介前來殺死自己,完成歷史的循環。
這個玄幻的故事其實頗有道德說教的意味,手塚治虫借火之鳥之口,指出一條鐵一般的道德原則,無論背後有什麼目的,蓄意殺人永遠都是錯的。左近介犯下的殺業,原原本本地報應在其自己身上,這是不可違抗的天命。也許手塚治虫這位國民級的漫畫大師認為自己有義務去導人向善,宣揚「政治正確」的道德觀。這其實可以伸延去討論倫理學中康德義務論和效益主義的爭議,不過要是真的討論這個問題的話,可能話題會扯得太遠,筆者反倒對另一些跟故事情節更有關係的哲學問題更有興趣。(請相信筆者,很多故事也可以牽扯到康德義務論與效益主義的爭議,我們有機會再說。)
時間之謎與道德責任問題
假若大家細心留意漫畫故事的細節,就會發現左近介在整個故事裡也許根本沒有選擇另一條人生路的可能性。
如果她選擇不去殺死八百比丘尼,那麼左近介就不會受困在蓬萊寺,也不會變成八百比丘尼。但這樣這個世界上就不會出現八百比丘尼這個人,八百比丘尼也不會到城中拜訪左近介父親,左近介也不會有殺死八百比丘尼這個選擇。
這個情況跟有名的「祖父悖論」有點相似:你如果能夠回到過去,在自己父親出生前殺死自己的祖父母,則你父親就不會出生,你本人也不會出生,那麼你就自然不可能回到過去殺死自己的祖父母。假若宇宙只有一個,這一連串製造時空矛盾的事件就不可能發生。故此,即使人能夠回到過去,也不可能殺死自己的祖父母。如果這個說法正確的話,左近介其實是不可能不殺死八百比丘尼的,她的未來只有一個,就是變成八百比丘尼這個人,別無其他可能性。
如果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做出其他選擇,那麼他需要為他當前的選擇負上道德責任嗎?我們一般的直覺是不需要。一輛火車的剎車器突然無故失靈,眼看即將撞上幾個無辜的途人,司機在相撞前用盡一切辦法,也改變不了最後結局。這件事我們大概不會覺得司機要直接為事件負上責任。
的確,左近介殺死八百比丘尼的時候是懷着殺意的。但是,如果「祖父悖論」是不可能出現的,那麼即使左近介多麼的不想殺八百比丘尼,左近介最終也一定會殺死她。要說左近介要為八百比丘尼的死負上道德責任,總是令人覺得有點奇怪。火之鳥說過,左近介要永遠被自己殺死,是她當年殺人的懲罰。但如果左近介根本不可能不殺死八百比丘尼,這個懲罰不是顯得很荒謬嗎?
如果有「平行時空」,這個故事就會說得通嗎?
某些時空旅行的科幻故事引入了名叫「平行時空」的概念,在這種框架下,即使回到過去殺死自己的祖父母,也不會出現矛盾。時空旅行回到所謂過去的世界其實是另一個平行的世界,多個平行世界之間有著共通的源頭,一旦分開以後就不會互相產生任何影響。時空旅行者回到過去的那一剎那,就創造了一個新的平行世界。時空旅行者在這個平行世界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會對時空旅行者本身的世界有任何因果的影響。你回到過去殺死的祖父母,只是兩個跟你祖父母樣貌跟基因一樣的「雙生兒」,你不會因為殺死他們而憑空消失。
按照這個說法,左近介的故事又會有不同的理解方式。
一開始的故事主角左近介、被左近介殺死的八百比丘尼、以及在故事結尾殺死主角的左近介三人其實是不同平行世界的人,只不過她們都有著同樣的臉孔和基因而已。這樣一來,故事主角就不會因為沒有殺死八百比丘尼而出現時空矛盾,殺死八百比丘尼不是必然發生的,左近介須為其行為負上道德責任的說法看來就講得通了。
另一方面,主角的命運就不是注定的,雖然主角殺死了「上一任」八百比丘尼,但是她自己卻不一定被「下一任」左近介殺死,歷史就沒有什麼輪迴之說了。這個解讀也符合火之鳥的話,牠曾經跟主角講過,在三十年限期之日,離開山上的道路就會打通,屆時如果主角認為自己的罪業已經透過醫治病人而付清了,就可以離開。
然而故事最後,左近介反而要求跟自己共處三十年的侍從可平一個人離開山上,讓自己一人接受最後的死亡。左近介跟可平說,她忍著這段漫長的煎熬,為的就是償還三十年前的殺人的罪,她是心甘情願的承受的果報。
筆者每次看到這裡總覺得很不合理,如果主角真心希望這個殺戮的連鎖終有一日可以結束,而且假定平行時空的設定對應這個故事的話,主角遇見年輕的左近介就不應該說那一段說話,至少也應該質問年輕左近介的想法,要他懷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然而主角只是把故事開頭上一位八百比丘尼說過的怪話重覆講了一次,完全把自己的生死置於下一位左近介的一念之間,這樣做很難令讀者覺得主角真的希望結束這個無限連鎖,反而更像是她主動想讓連鎖繼續下去,讓下一個左近介再犯下殺業,然後再變成下一任的八百比丘尼。
道德補償
不知道手塚大師畫這篇漫畫時是否真的是這樣想,這個轉折其實是頗為有趣的。本來主角左近介是糊裡糊塗的陷入了一個無法逃脫的時空結界,成為八百比丘尼的過程本來是被迫的,最後被下一任左近介殺害。驟眼看,這一切本應是命運注定的結果,是不可逃脫的命數,但如果這個故事對應平行時空的理念,則最後主角的死,是她自己主動促成的。這就已經不是純粹的的果報了,而是加入了當事人的意願的「道德補償」。
道德補償是一種心理現像,是指當事人自認做了錯事,主動去做某些事情去彌補自己的過錯。道德補償的對象不一定是原先的受害者,這些事情也不一定令人受惠。有時人為了承認自己的罪行,會捨棄自己的性命來補償。也許左近介在救助眾生的三十年裡,因為看盡眾生的受難,讓她慢慢體認到自己當年輕視生命的過錯,促使她形成了自願地讓下一個左近介殺死自己的想法。
筆者認為這種理解方式昇華了整個故事的水平,令它變得不單單是一個純粹勸人向善的道德寓言或者玄幻的時空穿越故事,故事結局也不顯得那麼虛無和絕望了。主角左近介最後的死不是被動的受罪,而是一種救贖,一種解脫。筆者十分建議大家去看一看原著,大家如果用這個方向去看這篇漫畫的話,應該會另有收獲。
- 編按:二千多年前,曾經有個叫蘇格拉底的人,因為荼毒青年而被判死,最終他把毒藥一飲而盡。好青年荼毒室中是一群對於哲學中毒已深的人,希望更多人開始領略、追問這世界的一切事物。在他們的帶領下,我們可能會發現我們習慣的一切不是這麼理所當然,從這一刻起接受好青年荼毒室的哲學荼毒吧!
本文轉載自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漫畫中的哲學世界(三) 無限殺業和無限果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