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媽媽的右腳因為靜脈曲張造成血栓靜脈炎,浮腫而且疼痛難耐,因此特別拜託我的阿姨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給她特效藥,讓她能趕快好起來,以免拖累她的兒子、媳婦還有兩個孫子,生活步調受到影響。
我在診間裡仔細檢查她的腳,除了右下肢的表淺靜脈有硬塊,而且伴隨著紅、腫、熱、痛的情況外,右側鼠蹊部的淋巴節也有疼痛腫大的現象,當下我立刻簽了張住院證明,要她馬上住院治療,免得病況再持續惡化下去,變得不可收拾。
「不能不住院嗎?」王媽媽哀求道。
我抿著嘴,很用力搖頭。
「沒有什麼特效藥可以帶回家吃嗎?我很忙呢!沒有辦法住院……」王媽媽還是不死心,嘴裡一直嘟囔著。
「特效藥只能用點滴給,只有住院才可以接受治療。」
我斬釘截鐵打斷她的話,沒有給她一絲絲的希望,不單是因為阿姨打電話來交代,而是她的情況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她可能會有更嚴重的發炎反應,即使打了抗生素也會持續發燒很多天。
王媽媽心不甘情不願的辦了住院手續,當天就住進了病房,我即刻寫下處方,要給予她盤尼西林(Penicillin,又稱青黴素)治療。依照醫療程序,在施打盤尼西林前必須做「皮膚試驗」,意即先用低劑量稀釋的盤尼西林打在病患的皮下,用以監測病患是否對盤尼西林過敏。
護理人員叫我去看王媽媽的測試結果,我看著她手臂上被打針腫起的小斑塊,並沒有變色或者是超過原先護理人員用原子筆圈起來的範圍,所以測試的結果是陰性。
我請護理人員開始準備盤尼西林,好奇的王媽媽立即劈頭就問:「你要給我什麼特效藥?」
「當然是盤尼西林啊!」我不假思索回答。
「盤尼西林?這麼老的藥,還會有效嗎?現在抗生素濫用這麼厲害……」
王媽媽的話裡透露了十分不信任的語氣,我只好不厭其煩向她解釋,目前她的腳用盤尼西林就足夠了,這個藥老歸老,還是十分勇猛,連腦膜炎都可以用它來治療。
王媽媽聽了我的解釋後仍然抱著懷疑的態度,我只得向她保證,兩天內沒有改善,我一定立刻會診感染科大夫用「更好」的藥,她才勉為其難接受我的建議。
當然,王媽媽的腳過了兩天就有了顯著的改善,不消十天,整個右腳的情況回復到原先健康的狀況,所以她就快快樂樂回家,繼續當她的管家婆了。
眾所周知,因為盤尼西林的出現,拯救了無數的生靈百姓,外科醫師再也不用對棘手的術後感染覺得無助,而內科醫師也多了治療發炎的利器;也因為盤尼西林,開始了「抗生素」的使用與研究,新藥不斷出現,醫師在對抗各種感染時也能更踏實、更有信心。
一般刻板的印象總認為是弗萊明(Alexander Fleming)發明了盤尼西林,而他也確實因為盤尼西林在全世界贏得了二十五個名譽學位、十五個城市的榮譽市民稱號以及其他一百四十多項榮譽,其中包括英國女王的封爵和諾貝爾醫學獎。然而,盤尼西林真的是他發明的嗎?在檢視這段歷史之後,似乎看見了「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影子,依附在「弗萊明發明盤尼西林」這件事上。
因為弗萊明在他的演講中,總是把盤尼西林的誕生歸功於牛津大學的研究團隊錢恩(Ernst Boris Chain)和弗洛里(Howard Florey),而且也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說過:「我沒有『發明』盤尼西林,我只是『意外』發現它罷了。」
一九二八年,那時弗萊明正為了撰寫一篇有關葡萄球菌的回顧論文,在實驗室裡用洋菜膠培養大量的金黃色葡萄球菌。在弗萊明休了兩個星期的假返回實驗室時,弗萊明將一堆用過的培養皿堆在水槽中準備清洗;這時有位之前的助理正巧來訪,弗萊明順手拿起最上層一個還沒浸到清潔劑的培養皿給助理看。突然,他的注意力被某個奇特的景象所吸引,他發現長滿細菌的培養皿有個角落長了一塊黴菌,周圍卻沒有細菌滋長,弗萊明馬上意識到黴菌可能有殺菌作用,他就將這個現象發表在一九二九年的英國實驗病理學期刊(British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athology)。
弗萊明的想法是:培養葡萄球菌的洋菜膠如果被一種藍綠色的黴菌汙染,那麼這黴菌的周圍就沒有葡萄球菌的生長。弗萊明因此推測,可能是黴菌在生長的時候,會分泌一種阻止葡萄球菌發育的物質。他把這種物質稱為盤尼西林。為什麼叫盤尼西林呢?因為這種黴菌在顯微鏡下看來像刷子,而penicillin的原意是「有細毛的」。
後來他又做了許多相關的實驗,隨即遇到一個問題,就是無法提煉單純的盤尼西林。由於當時缺乏這項技術,使他不想再繼續觀察研究,同時隨著磺胺類藥物的出現,人們普遍對青黴素的報告不感興趣,所以弗萊明對盤尼西林的研究也宣告停止。
一九三五年,英國牛津大學病理學系主任弗洛里和旅英的德國生物化學家錢恩對弗萊明的報告有了興趣,兩人開始合作,重複了弗萊明的工作,經過了幾年的努力,證實了他的推測,並提煉出單純的盤尼西林,而且在一九四一年進入人體實驗,證明它抵抗細菌感染的功效。隨後在英美政府的鼓勵下,錢恩和希特利(Norman Heatley)很快找到大規模生產盤尼西林的方法。
一九四四年,英美兩國公開在醫療中使用,一九四五年的諾曼地登陸前,美國還製造了兩百三十萬劑盤尼西林,提供戰場上使用。隨後幾年,盤尼西林的應用遍及全世界,因為它的發現,完全改變了人類與傳染病之間生死搏鬥的歷史,人類的平均壽命也得以延長。
一九四五年,弗萊明、弗洛里和錢恩三人共同獲得了諾貝爾醫學獎。
照理說,錢恩和弗洛里對於盤尼西林能夠問世可說是厥功至偉,但不知怎麼搞的,在英美兩國媒體的共同努力下,關於弗萊明為創造一項醫學奇蹟而堅持不懈奮鬥的傳奇故事很快就誕生了。弗萊明被描述成盤尼西林的發明者,對於錢恩和弗洛里的努力卻隻字未提。
媒體在科學史上幾乎很少犯下如此嚴重的愚蠢錯誤,至今仍然有不少史學家撰文想釐清這件事,為錢恩和弗洛里抱屈,可惜普羅大眾並不領情,弗萊明仍然被認為是盤尼西林的發明者。
更扯的是,為了塑造弗萊明從貧困中努力向學脫穎而出的形象,有人假造故事,說弗萊明的農夫父親曾救過小時候的邱吉爾,邱吉爾之父出資讓弗萊明上學,他才能有日後的成就。而後邱吉爾本人又在二戰中因使用盤尼西林,才從瀕死的疾病中獲救。
這逼得弗萊明不得不在給朋友的信中證實,這是誤傳,而且後來挽救邱吉爾的藥物也不是盤尼西林,而是磺胺類的抗生素。
東西方文化背景不同,但為了砥礪人心,諸如此類的「造神」運動時有所聞,只不過西方的主角大都是學有專精的科學家,而東方人,尤其是中國人,喜歡對主政者拍馬屁,要不然也不會有人看了魚兒逆流而上,就發奮圖強,當上了總統。
但不管弗萊明的故事是否為另一個「造神」運動的產物,我覺得還是牛津大學病理學系主任哈里斯(Henry Harris)在一九九八年對這件事的評論最好:「沒有弗萊明,不會有錢恩;沒有錢恩,不會有弗洛里;沒有弗洛里,不會有希特利;沒有希特利,則不會有盤尼西林。」
摘錄自《開膛史》,作者蘇上豪,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