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入科學傳播的領域之後,我一直在琢磨什麼是「科學人文跨科際」的教育理念,又應該如何落實的問題。適逢本週末在倫敦有一個長達三天的國際會議,以「福島事件的人文省思」為題,試圖在核能危機之後,在不同的研究領域之間尋找對話的可能性,於是我興沖沖地去參加了!雖然會議的設計與討論的方向並沒有完全達到「科學人文跨科際」的整合,不過它卻提供了我對於什麼是「跨科際(trans-disciplinarity)」的實踐、「跨科際」的重要性,以及如何加強「跨科際」的溝通效益,產生了進一步的思考。
這個會議是由倫敦大學Birkbeck學院的媒體、文化、創意操作中心(Centre for Media, Culture and Creative Practices)和倫敦亞太文化研究論壇(London Asia Pacific Cultural Studies Forum)共同主辦,根據了解,主辦人的初始構想原是要促進「哲學(Philosophy)」和「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這兩個學科間的對話。在這裡所謂的「哲學」,基本上指的是歐陸的哲學辨正傳統,而「文化研究」指的是從1950、1960年代開始在英國快速崛起的新興領域,旨在對二十世紀後之政治、社會、經濟、階級、性別、媒體、大眾文化……等議題進行解讀與批判。不過在會議籌備期間,贊助單位日本基金會(Japan Foundation)希望會議的焦點能夠扣合福島核能外洩事件,因此主辦人便在原始企劃以外加入了對「三一一福島事件」的觀照,要求與會者們共同思索在這個充滿危機的時代中,人文教育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究竟應該何去何從。
在此策劃背景之下,我們自然可以了解為什麼整個會議中,竟然完全沒有科學家(尤其是核能科學家)的參與,然而科學家的缺席,從我的角度來看,不免是該國際會議一個相當嚴重的疏漏,儘管在既定的架構中,三天的議程還是促成了充分且多元的討論,同時也刺激了我對「跨科際」更為具體的想像。
舉例來說,會議第一天以「文化研究」為主軸發表了兩篇論文,其一討論亞洲的文化研究與哲學教育,其二探索在日本發生大地震以後,因為停電的關係,受災地區沒有電視,連電話和網路的傳播也變得非常有限,於是造成了各種流言滿天飛的情況;會議第二天以「哲學」和「知識份子」為題,各發表了兩篇報告,在「哲學」的脈絡中,思辯的方向主要在「哲學」的定位,以及哲學和其他學門的關係,例如哲學和科學的關係,哲學和歷史的關係,甚至於哲學和哲學本身做為一個學門的關係;至於對「知識份子」的思考,旨在討論知識份子被高度學院化和建制化的困境,強調在「三一一事件」發生後,為什麼日本大眾喪失了對政府和主流科學家的信任,開始主動去探索輻射及核能對人體和日常生活的危害與影響,並且形成市民社會的串聯網絡,分享彼此的研究資源。這種大眾科學對主流科學的挑戰,究竟是一個正面的,還是值得憂心的發展?
到了會議第三天,討論的焦點轉向了「人性/文學」和「大學教育」,如果當危機發生時,謠言四起是一個難以避免的現象,那麼最能幫助我們闢謠的,毋寧是值得信賴的資訊,但是唯有當我們可以在大量的訊息洪流中,歸納出一種可以被我們接受的論述時,我們才真的能在危機四伏的環境裡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立足點,開始去理解我們所經歷過的威脅,並從這份理解中獲得心靈的安慰,以及對未來的前瞻。我認為提供值得信賴的資訊,無疑是大眾媒體的責任,在塵埃落定之際提供人性化的意義與陳述,是文學最大的貢獻,而培養具有思考能力、分析能力和表達能力,能夠在必要時蒐集到正確資訊,然後透過最有效的管道加以散播,以及在各種謠言和人文、社會及科學訊息中找到意義、做成論述的人才,則應該是大學教育的宗旨之一。
從三天熱切而密集的對話裡,我的第一個收穫是進一步體認到了「trans-disciplinarity」,在這裡翻譯成「跨科際」,應該是個什麼意思。
「跨科際」跟學界另外兩個常用名詞──「多領域(multi-disciplinarity)」和「跨領域(inter-disciplinarity,也有人翻成界領域)」,或有雷同之處,但其意義與實踐卻不盡相同。「多領域」是指從很多不同的學術領域來探討同一個問題,例如拙作《全球性華語電影:【英雄】的文化與政治》(Global Chinese Cinema: The Culture and Politics of Hero),邀請不同專家分別從地區研究、漢學研究、電影、性別、受眾、音樂到政治經濟等多重研究視角,共同來檢視張藝謀的電影《英雄》,使本書成為一本「多領域」的研究著作;「跨/界領域」指的是一個研究方法本身涵蓋了好幾個不同的研究領域,例如「文化研究」在思考及方法的層次上突破了既有學門的切割,提供新的研究空間,包括橫跨哲學、政治學、心理學、文學、社會學等而衍生出來的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後殖民論述、後現代主義……等,換句話說,「文化研究」本身就是一個跨領域的研究場域,此外像「傳播學(Communications Studies)」,也是結合了多種研究領域(例如政治、社會、經濟等)而成的一個跨/界領域學科。
相較之下,「跨科際」所強調的應該在於不同領域間的互動與對話,尤其是跨越科學、社會與人文等學科分類的界線,以求在不同的專業範疇之間達成對某一議題的共識,所以我去參加的「福島事件的人文省思」國際會議,可以說大致上具備了「跨科際」的精神,只不過在兩個重要面向上仍有遺憾:一個是欠缺了科學家與專業者的參與,另一個則是過度侷限於學院內的抽象論證,因此討論過程精彩紛呈,也充滿了啟發性,但會議的目的既然並不在某個議題上追求共識,會議的結果自然也就沒有對任何議題達成任何共識,甚至沒有產生不是共識的共識。
我的第二個收穫是見證了「跨科際」的潛力,為此感到相當振奮。當來自不同國籍、不同研究領域的學者專家們能夠齊聚一堂,就同一個主題暢所欲言時,雖然常常不免各說各話,但是不同角度的腦力激盪也綻放出許多智慧的火花,因為當代生活與當代社會的複雜性,單一的學門往往已不足以駕馭問題的深度和廣度,因此當不同的領域能有機會敞開大門互相對話時,某些異質的新能量便可能被釋放出來,或許為既有的研究場域開創了新的生命力,也或許在意想不到的層面上找到了新的啟示,恰如我從這個無關科學傳播的會議討論中,尋獲了有關跨科際科學傳播的靈感一樣。
至於我的第三個思考點,則是如何加強「跨科際」的溝通效益呢?首先我認為專業教育仍有堅持的必要,因為專業本身的基礎必須紮實,在和不同的領域彼此撞擊時才能開創驚艷的交集,如果「跨科際」的結果是稀釋了不同專業的水準與內容,那就本末倒置了!其次,具有「跨科際」性質的討論平台似乎應以議題為主,而且議題的焦點越明確,溝通效益也可能越高,例如「福島危機」固然是一個恰當而豐富的議題,但如能將焦點鎖定「由福島危機看大眾科學對主流科學的爭議」,讓不同專家和實踐者由科學、社會及人文的角度加以闡述,或許更能提升「跨科際」的溝通成果?最後,提倡「跨科際」教育的推手們應該具備相當的國際視野與人文關懷,以便在緊扣國際脈動的議題上找到更多「跨科際」溝通的契機。值此世界各國都仍在思考如何加強科學、人文科際整合教育的當口,刺激新生代的「跨科際」想像,並提供實踐的空間,很可能便是邁向永續發展最寶貴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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