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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旻君
「您聽過代碼理論嗎?」第一次見面時,羅伊還沒有帶上妻子。艾莉將防衛程式植入妻子的卡戎之中,並將程式加入自己的形象與部分記憶。
代碼理論是一個留傳一百多年的陰謀論,認為這個世界只不過是由一串又一串的代碼所組成,而我們所活著的世界乃至於整個宇宙不過只是一台電腦罷了。
「我當時聽到這個理論的時候,也是覺得十分可笑。」艾莉坐在祭台上,神色和她角下的大理石階一樣冰涼。「但如果,如果卡戎真的如此完美,完美到可以任由人腦隨意的創造。那麼在無數台卡戎經過龐大的自主學習和運算後,我們會不會親手創造出另外一個世界?」
就像連結上卡戎時大腦會有一股電流流過的感覺,「啪」地一聲。這一聲會不會就是我們所謂四十六億年前的大爆炸?然後在這陣大爆炸之中,無可避免地創造出無數星系,其中就有一顆名叫地球的行星。然後,然後,會再有一個天才研究員出現,帶領世界上其他頂尖的科學家們研發出一台名叫卡戎的完美機器,然後接著連結上人腦,「啪」地一聲。
「老師,我們必須要脫離這種輪迴。」艾莉默默留下兩行眼淚。「約爾姆加德,您記得嗎?我們必須殺掉約爾姆加德。」
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類都在受苦,如果真的有神的話,祂為什麼不出來阻止惡人呢?還是祂就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創造的慾望?
艾莉的父母和姊姊死於恐怖攻擊。此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直到那名研究員喊出「我說光。就有了光。」
*
羅伊從床上醒來,摘下頭上的羔羊 14 型,腦子還是昏昏沉沉的。事實上艾莉在其中一件事情上說了謊,那就是羅伊和妻子的記憶並不會無限輪迴,原因就在於《VR法》中有規定,每一次配帶羔羊的最高時數上限是六個小時,超過六小時後會自動退出。遊戲用羔羊的最大緩慢倍率為四倍,意思是可以將沉浸在羔羊裡的體感時間調慢,讓實際上六個小時的配戴時間在遊戲裡彷彿度過了一日。
而研究人員用的羔羊緩慢倍率則不在此規範內,羅伊看著手上那台如帽子一般的羔羊 14 型,側邊顯示的緩慢倍率一秒就相當於一年的時間,換算下來只要在那樣重複輪迴的世界裡過上兩萬多年還是可以自然甦醒,只要他沒有先瘋掉。按照這個結果推測,艾莉是先在他的咖啡裡下了安眠藥,才用計時器控制羔羊開關的時間。
他大概睡了三個小時後羔羊才被啟動。然後他度過了漫長的五秒後,又繼續睡了四個多小時。
他走出自己研究室的房門,感受到一股悲傷的氣息從牧場傳來。當羅伊趕到時,卡戎的機械電源已被關閉,一個個瘦弱的軀體從恆溫休眠艙中甦醒,他們活在美夢裡太久,剛醒來就被渴望遺忘卻無法拋下的傷痕刺痛而痛哭失聲。哭聲一陣又一陣地隔著玻璃窗傳來,就像暗夜裡揮之不去的墳場幽魂。
艾莉明白這個道理,知道是這些心理有傷的富豪在資助著卡戎的研究,因此一方面將研究者搞瘋、一方面斷掉研究的財源,打算讓這項計畫徹底失敗。從根本上斬斷一次又一次長達四十六億年的輪迴。
羅伊不敢看她的臉,將她脖子上的繩索鬆開後,紮成一束的紅棕色頭髮也嘩地一聲散了開。直到警察到來之前,她都一直躺在那張曾經為了邀約羅伊而坐過的椅子上。
*
羅伊獨自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這個時候還會外出的只剩下機械人型了。卡戎最後還是順利問世,人們暱稱它叫做「港口」,連接著現實世界與廣大夢之海洋的港。然後他想到艾莉,艾莉和他一樣最後都做了白工。
羅伊本來完成卡戎的目的就是為了和重傷的妻子在虛擬的世界裡永久的活著,為此他還賭上性命參與了「伊甸計畫」。如今這副九十歲的靈魂唯一活下去的動力,就是每週日徒步走到防護牆邊緣的小坡上給妻子的墳獻花。他其實是想哭墳的,但他流不出眼淚。只有在虛擬之中他才有哭泣的能力。
那天的事件,最終造成原本二十七人的核心研究團隊二十個人失去行為自主能力,剩餘六個人則留下嚴重的 PTSD,可笑的是當時造成他們創傷的是羔羊,現在治療他們的也是羔羊,無形之中還是陷入了另一層輪迴。
他始終無法確定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即使是到了休眠艙緩緩打開,抱起已經失去溫度的妻子身軀時,他依舊無法誠實的回答自己。或許這就是他的宿命,打破自己微小的輪迴,只為了成全另一個更加龐大的體系繼續向下輪轉。
妻子下葬後的第一個禮拜天,他以研究員的身分走出防護牆,想要被防護牆外的輻射和汙染安靜的殺死,但是既沒有腥臭的空氣也沒有變異的生物,只有偶爾連綿幾十公里不間斷的巨大雨雲帶來的濛濛細雨。
他撐著傘,說撐著其實並不太正確。現在的傘已經可以自動飛在空中跟隨持有者的腳步移動。牆外的世界披上一層嶄新的綠衣,羅伊只能依循著記憶緩慢的走上小徑朝著教堂前行。他沿路想起了許多事情、也在一點一點的遺忘,最後當教堂屋頂尖端浮現在山頭那一側時,羅伊轉過頭看著教堂相反方向的防護牆,在光影之下就像是另一個巨大的休眠艙。
那間印象裡破敗的小教堂不知何時被人修補了屋頂的破洞,不再會有光和影流入其中。現在裡面住著許多因為沒拿到生育許可就被私自生下來、一輩子拿不到身分證的小孩,照顧他們的是一位幾乎報廢的女僕機械人形。
羅伊一看見那個女僕就覺得眼熟,染壞的紅色頭髮讓他印象深刻。在表明自己並無惡意後,他發現女僕一直借用著一張身分證出入防護牆,從牆內帶回藥品與生活所需給這些孩子們。為了盡可能長得像證件上的女性,女僕將自己的頭髮粗劣地染紅。
羅伊不認識證件上的女性,但是當他看見身份證上的姓氏「希姆萊」時,他感受到另一股輪迴悄悄地將他罩住,就好像現在教堂外面正下著的雨。此後,每次為妻子上墳完,他都會再過來這間小教堂,偶爾帶些吃的用的,偶爾替女僕希姆萊修理身上壞損的零件。最後,他索性把妻子留下來的衣服一併帶上送給了她。
帶著衣服來的那晚也下著雨,並且下得特別地久、特別地大。孩子們留羅伊一起在教堂裡留宿一晚,祭台上熊熊燃燒的火光又讓他想起那晚流淌在妻子臉上的月色。
睡到一半羅伊不知怎的忽然醒來,分不清自己到底處在夢裡還是現實。他走出教堂,發現天空已然放晴,再度看見獵戶座腰帶在他頭上閃閃發亮。接著看見妻子站在他的身旁,潮騷和月光具在。
羅伊牽起妻子的手在教堂前不停地跳舞,一圈接著一圈接著一圈,直到教堂崩裂、防護牆坍塌,溫柔的圓才將他和她無盡的時間徹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