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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第三名——〈桌面上的幽靈〉(三)

泛科幻獎_96
・2021/04/14 ・4129字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SR值 488 ・五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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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編按:每周一、三、五晚上九點,泛科學將連載第二屆泛科幻獎的得獎作品!由於每篇得獎作品都是超過萬字以上的中篇小說,為了方便閱讀,我們把每一部作品拆成三個章節分別上傳,預計每週能看到一篇完整的得獎作品!

不想錯過連載?請密切鎖定泛科幻獎!如果想看前面的章節,可以點選標籤中的篇名,或是直接進入泛科幻獎帳號搜尋。

雙腳先騷動。接著眼皮開始掙扎,乏累的微微睜開。女作家的身體在疲憊之中慢慢往床裡沉沒,折斷了的神經關節在劇痛中一點一點的再連結起來。最後右手終於稍微提起來,好像是試著撐起身,被套盛載著千萬個無端掉落的皮膚分離層細胞一揚而起。

不知道睡了多久。是一天?還是一星期?這一刻,女作家無法記起來,只知道身體上的痛隨著意識恢復而爆發出來,像硬要擰動生了鏽的螺絲一樣。

在昏睡的時候,痛楚一直纏繞著她全身,她面孔乾癟,皮膚蒼白,頭殼裡腦袋卻活蹦亂跳,像滿溢著互相傾軋的電流。

她再使勁的睜開朦朧的雙眼,想要看清楚周圍。房間的牆壁貼上粉色的牆紙,窗簾上有玫瑰花圖案,看上去不像是醫院病房。是自己的睡房嗎?她又好像完全沒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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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女作家確定自己還存在,感到自己仍在呼吸的時候,才發覺腦後接駁著一束束不知有什麼作用的電線。

或許是她醒過來觸動了淺睡中的電腦屏幕。一支從牆上伸出來的臂架,把屏幕輕巧地移動到她的面前。天花上的燈都關上了,淡淡的藍色微光映照到她的臉上。

「你忘記了吧,在你昏睡前,你同意讓我們連結到你的肉身。」M 的訊息在螢幕上傳來。

「你說,文學是一種病。這病帶來的痛逼著你去掙扎,能活,不能死。真正寫作,每一個字都等於向世界赤裸裸地揭開自己的靈魂。而你不滿意我們生成的作品,也是因為我們不懂得你的痛。」另一把聲音插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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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我們的作品中明白到,你寫不下去是因為你變得麻木了,不能面對自己痛苦的記憶。」M 再說。

「不論我和你,要寫好的小說就用感官、用痛去寫,只有這樣才可以找回創作的靈魂。」她分不清是誰的訊息。

M敞開胸膛,裡面是一個鏡像文件,滿是片片段段的記憶,一個個畫面,一個個褪色的夢,好像永遠做不完睡不醒,扭曲的碎塊拉得長長的。一個文件打開了,M跟她的倒影一起進去不同的場景,不停放大、縮小、拖曳、複製每個畫面。所有的情節可以暫停、倒帶、快進。光影把時間割成流動的碎片,輸入神經網路的第一層,接著第一層的神經元將數據傳遞給第二層,第二層神經元再傳給第三層,一直傳到最後一層,逐片逐片移動,慢慢重組過來,然後又反復裂開。

她進入了另一個畫面。回到舊家。她四十歲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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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睡床從牆邊拉開來,她臉朝下趴在地上,在隙罅找到兩根微卷的長髮。床底下被陰影長年封住,陰森森的,永恆在沉睡中,有數不清被時間榨得枯萎的頭髮,逕自交纏在一起,像一束束曬乾了的海藻,中間夾雜著一些細碎的體毛。還有無數片已經消亡了,半透明的微細皮膚細胞,盤繞著纖維塵、砂塵、蟎蟲屍體,經年累月的黏到髮堆上,糾纏成一卷一卷灰白色的人體塵窩。

一天接著一天展開。她一直在地上匍匐。窗戶全部緊緊關上,幾線纖幼的晨光從窗簾之間的間隙透進來,在微弱的氣流裡映顯出細薄的塵埃。在這個靜止了,蒙上塵沙的空間,時間的代謝一直沒有停下來,只是步伐放慢了一點。她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摸索床底下,一個晚上接著一個晚上掉下來的頭髮和人體皮屑。繞在一起的塵垢,每天徹底撿拾之後,到第二天總會再次發芽,在暗色中蔓延,再次長滿一地,攀缘到床腳上,牆腳上。

下一個場景在畫廊裡展開。地板、牆壁、天花都是一片純白色的空間,好像一個完全無縫的長方形盒子,射燈的光線分佈得那麼平均,影子全都消失了。

她隨著 M 站在窗邊,看著天台伸出來的起重機械臂,從地面把一個用帆布裹著的大型雕像缓慢地吊起來。椏杈狀的機械臂,拉著纖細的金屬吊索,像扯線木偶的表演一樣,動作靈巧地挑著它,在半空盤旋,投下一個拉長了,不合乎比例的黑影。玻璃幕牆的巨型橫拉門打開了,沉重的雕像一下子就鑽進室內,水泥地板隆隆地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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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作品擺滿了展覽廳。她隨著 M 在展品之間徘徊。展覽廳只有她和天花上徐徐地轉動的監察鏡頭。一個個雕像都是那麼充滿戲劇性,軀體上交織著扭曲的邏輯,近乎歇斯底里的號叫,殘酷的暴力,充滿焦慮、苦痛的矛盾和衝突。那些互相交纏的玻璃纖維裡,雕像胸腹的骨架和內臟從裡面外翻了,胸腔從內裡掏空了,顛倒了,然後扭曲、壓縮了,表面的血管、神經、肌理暴烈地撕裂了,長滿了斷痕。

剛從外牆進來的大型雕像身上的帆布掀開了。一副由鋼線捏成的骨架,上面鋪蓋著一層一層人髮皮屑,肉身的朽爛殘餘、記憶的塵埃在混沌中蔓延,時間的蠶絲像煙霧般把骨架吞噬,裹纏出乾屍一樣的皮膚。一副輪廓糢糊、沒有眼神、沒有表情的面容,慢慢地浮現出來,脆弱得像睡與醒、意識與遺忘之間那道連結。

你忘記了這都是自己的作品嗎。有的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M 對她說。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女孩站了在人像雕塑旁邊的陰影裡。女孩子是躲在那個大型雕像內一起進來的。她站在射燈範圍外的地方,纖小的身體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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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忽然快步衝向一個沒有頭顱,沒有手臂的人像,使勁把它搖晃起來,快將推倒似的。

「你在做什麼!」她趕上去喝了一聲。

「你終於跟我說話了。」女孩說。「我不想看見你的痛苦,其他人也對你的痛苦沒有興趣,因為每個人自己都有自己揮之不去的寂寞痛苦。不要浪費時間自憐自艾,只是看見自己的苦難。」

她上前拉著女孩的手,二人扭作一團。天花的射燈打在女孩身上,她的輪廓像菲林顯影一般浮現出來。女孩身上的襯衫領口不整齊,頸背上露出密密麻麻的紋身,宗教符號一般的圖案和文字幖幟,一直伸延到襯衫下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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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激烈的肢體動作中,她倆凝固了下來。分離出來的抽象一剎那裡,分不清楚她們是在擁抱,互相撫摸,纏綿悱惻,還是在掙扎,在撕打,在吞噬對方。

女孩避開了她,揮舞左手,一下子就剖開了她的胸腔。女孩手臂皮膚上的紋身圖案蔓延到她的虛空的軀體。片刻間,她的內臟上面佈滿了細緻的紋身,還有潦草而纖弱的字體,顛倒的詞序,或是拼寫錯誤,或是互相矛盾,難以辨識。

她再與女孩拉扯起來。在激烈的掙扎聲中,空心的人像軀殼最後倒下了,落在地上,發出隆隆的,空洞洞的撞擊聲。

雕像橫臥在她們的腳下,紋身符號圖案的線條,變成瘟疫一樣,吞噬了她們原本的軀殼,血脈器官反到外面,有的互相傾軋,有的糾結在一塊,傾瀉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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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劇咳醒來,發覺自己躺在書房的沙發上,臉埋在毛毯下。她腹背痛得很厲害,眼前浮現一個紅色的暫停鍵,就伸手想按下去,卻沒辦法碰觸到。暫停鍵片刻間在空氣中消失了。

她硬撐著疲累的身軀坐了起來,再一次嘗試提起墨水筆。仍是無法落筆,最後把一沓空白的原稿紙棄掉。

案頭上仍堆積著一篇篇 M 未出版的文稿。她把一張張稿紙送進碎紙機。一條條割碎了、細細的廢紙很快滿了出來 。

她打開電腦。M 正繼續生成新的小說文稿。是一個完完全全M本身的創作。

她在電腦上翻來翻去,噼哩啪啦查找半天,取消了M與她的所有連絡,刪去整個生成器程式,重新安裝作業系統。

她放鬆了身體,在沙發上倒下來。

「恭喜你,我收到消息,《過渡》入選了小說雙年獎最後候選名單,而且很大機會得獎。」就在女作家刪掉生成器的一天後,女編輯再次來到女作家的家裡。

是哪部小說呢?女作家要想一想才記起來。一個濫藥墮落的女雕塑家與女兒關係破碎的故事。女雕塑家不斷在自傳式雕塑作品中揭示個人和家人生命中陰翳的經歷,苦難的墮胎和流產,真實的身體情慾,甚至不惜利用和女兒之間的隱密記憶和晦澀情感,結果傷害了女兒,做成不可挽回的悲劇,最後在餘生中沉溺於以手上擁有女兒的一切數據重塑她的身體雕像。

這本小說是 M 唯一令女作家感到不安的作品,彷彿把她層層疊疊的自我連結到卑賤的記憶之上。

「我看過你這三部新小說,很不錯呢,尤其是那部愛情小說,看來可以大賣。」女編輯從手提包中取出幾份文稿。

女作家翻了翻。那都是 M 的作品。

「我暫時沒打算把這個出版。」

「不會覺得很可惜嗎,小說不是已經大致完成了?不如這樣吧,我們可以再給你一個月整理一下這些稿件。」

「你怎樣得到這幾部小說?」女作家問道。

女作家早就猜到女編輯可能一直可以存取生成器在網路上的資料,也知道最近的小說有多少是她寫的,有多少是機器生成的。即使女作家取消了 M 與她的所有連絡,在自己的電腦上刪去生成器程式,編輯仍舊可以侵入實驗室的系統監察一切。

「老總希望在書展前為你推出新作。」女編輯取出一份合約和筆來。「你在這裡簽名就行了,審閱工作交給我們吧。」

女作家咳得面紅耳赤。

她明白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現在不能不讓女編輯繼續以她的名字出版這幾部小說。難道要公開這些年來她的作品都是幽靈作家代筆的嗎。

「我可以簽合約,但我會宣佈就此封筆,同時你要永久刪除 M 與我的所有連結,一切保密。」女作家拿起筆。「這些書可能也是我的遺著了,你們可以乘機發點死人財呢。」

兩天後,《過渡》獲得了小說大獎。與此同時,網上出現一批源頭不明的文件,揭露了女作家背後有幽靈作者代筆。

「文件不是我流出來的。老總要我立即向公司交代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女編輯發了一個訊息給女作家否認事件與自己有關。「我一直找不到實驗室的朋友,只刪除了一些檔案,無法完全關閉 M。」

訊息沒有人讀到。

女作家當天早上已在家中去世,死於電腦桌旁邊。

不知什麼時候,作業系統重新安裝好了,電腦在繼續運作。上面有一個資料匣,載有揭露幽靈作者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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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科幻獎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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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科知識旗下的科幻品牌,與科幻相關的資訊和發布與《泛科幻獎》有關的資訊。 科幻帶領我們想像未來、解決還沒發生卻至關重要的議題、航向前人未竟的宇宙冒險……我們從哪裡來,又將往哪裡去?星雲的深處有哪些未知的宇宙世界?智慧生物如何改變時空與心靈? 科學不能回答的事,我們期待科幻的解答。 一百個作家擁有不只一萬種對於宇宙的想像,快來分享你腦中的小宇宙吧! 獎項介紹及相關事宜,請參考泛科幻獎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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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形處理單元與人工智慧
賴昭正_96
・2024/06/24 ・6944字 ・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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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賴昭正|前清大化學系教授、系主任、所長;合創科學月刊

我擔心人工智慧可能會完全取代人類。如果人們能設計電腦病毒,那麼就會有人設計出能夠自我改進和複製的人工智慧。 這將是一種超越人類的新生命形式。

——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 英國理論物理學家

大約在八十年前,當第一台數位計算機出現時,一些電腦科學家便一直致力於讓機器具有像人類一樣的智慧;但七十年後,還是沒有機器能夠可靠地提供人類程度的語言或影像辨識功能。誰又想到「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t,簡稱 AI)的能力最近十年突然起飛,在許多(所有?)領域的測試中擊敗了人類,正在改變各個領域——包括假新聞的製造與散佈——的生態。

圖形處理單元(graphic process unit,簡稱 GPU)是這場「人工智慧」革命中的最大助手。它的興起使得九年前還是個小公司的 Nvidia(英偉達)股票從每股不到 $5,上升到今天(5 月 24 日)每股超過 $1000(註一)的全世界第三大公司,其創辦人(之一)兼首席執行官、出生於台南的黃仁勳(Jenson Huang)也一躍成為全世界排名 20 內的大富豪、台灣家喻戶曉的名人!可是多少人了解圖形處理單元是什麼嗎?到底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

黃仁勳出席2016年台北國際電腦展
Nvidia 的崛起究竟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圖/wikimedia

在回答這問題之前,筆者得先聲明筆者不是學電腦的,因此在這裡所能談的只是與電腦設計細節無關的基本原理。筆者認為將原理轉成實用工具是專家的事,不是我們外行人需要了解的;但作為一位現在的知識分子或公民,了解基本原理則是必備的條件:例如了解「能量不滅定律」就可以不用仔細分析,即可判斷永動機是騙人的;又如現在可攜帶型冷氣機充斥市面上,它們不用往室外排廢熱氣,就可以提供屋內冷氣,讀者買嗎?

CPU 與 GPU

不管是大型電腦或個人電腦都需具有「中央處理單元」(central process unit,簡稱 CPU)。CPU 是電腦的「腦」,其電子電路負責處理所有軟體正確運作所需的所有任務,如算術、邏輯、控制、輸入和輸出操作等等。雖然早期的設計即可以讓一個指令同時做兩、三件不同的工作;但為了簡單化,我們在這裡所談的工作將只是執行算術和邏輯運算的工作(arithmetic and logic unit,簡稱 ALU),如將兩個數加在一起。在這一簡化的定義下,CPU 在任何一個時刻均只能執行一件工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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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個人電腦剛出現只能用於一般事物的處理時,CPU 均能非常勝任地完成任務。但電腦圖形和動畫的出現帶來了第一批運算密集型工作負載後,CPU 開始顯示心有餘而力不足:例如電玩動畫需要應用程式處理數以萬計的像素(pixel),每個像素都有自己的顏色、光強度、和運動等, 使得 CPU 根本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完成這些工作。於是出現了主機板上之「顯示插卡」來支援補助 CPU。

1999 年,英偉達將其一「具有集成變換、照明、三角形設定/裁剪、和透過應用程式從模型產生二維或三維影像的單晶片處理器」(註二)定位為「世界上第一款 GPU」,「GPU」這一名詞於焉誕生。不像 CPU,GPU 可以在同一個時刻執行許多算術和邏輯運算的工作,快速地完成圖形和動畫的變化。

依序計算和平行計算

一部電腦 CPU 如何計算 7×5+6/3 呢?因每一時刻只能做一件事,所以其步驟為:

  • 計算 7×5;
  • 計算 6/3;
  • 將結果相加。

總共需要 3 個運算時間。但如果我們有兩個 CPU 呢?很多工作便可以同時(平行)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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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同時計算 7×5 及 6/3;
  • 將結果相加。

只需要 2 個運算時間,比單獨的 CPU 減少了一個。這看起來好像沒節省多少時間,但如果我們有 16 對 a×b 要相加呢?單獨的 CPU 需要 31 個運算的時間(16 個 × 的運算時間及 15 個 + 的運算時間),而有 16 個小 CPU 的 GPU 則只需要 5 個運算的時間(1 個 × 的運算時間及 4 個 + 的運算時間)!

現在就讓我們來看看為什麼稱 GPU 為「圖形」處理單元。圖一左圖《我愛科學》一書擺斜了,如何將它擺正成右圖呢? 一句話:「將整個圖逆時針方向旋轉 θ 即可」。但因為左圖是由上百萬個像素點(座標 x, y)組成的,所以這句簡單的話可讓 CPU 忙得不亦樂乎了:每一點的座標都必須做如下的轉換

x’ = x cosθ + y sinθ

y’ = -x sinθ+ y cos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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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每一點均需要做四個 × 及兩個 + 的運算!如果每一運算需要 10-6 秒,那麼讓《我愛科學》一書做個簡單的角度旋轉,便需要 6 秒,這豈是電動玩具畫面變化所能接受的?

圖形處理的例子

人類的許多發明都是基於需要的關係,因此電腦硬件設計家便開始思考:這些點轉換都是獨立的,為什麼我們不讓它們同時進行(平行運算,parallel processing)呢?於是專門用來處理「圖形」的處理單元出現了——就是我們現在所知的 GPU。如果一個 GPU 可以同時處理 106 運算,那上圖的轉換只需 10-6 秒鐘!

GPU 的興起

GPU 可分成兩種:

  • 整合式圖形「卡」(integrated graphics)是內建於 CPU 中的 GPU,所以不是插卡,它與 CPU 共享系統記憶體,沒有單獨的記憶體組來儲存圖形/視訊,主要用於大部分的個人電腦及筆記型電腦上;早期英特爾(Intel)因為不讓插卡 GPU 侵蝕主機的地盤,在這方面的研發佔領先的地位,約佔 68% 的市場。
  • 獨立顯示卡(discrete graphics)有不與 CPU 共享的自己專用內存;由於與處理器晶片分離,它會消耗更多電量並產生大量熱量;然而,也正是因為有自己的記憶體來源和電源,它可以比整合式顯示卡提供更高的效能。

2007 年,英偉達發布了可以在獨立 GPU 上進行平行處理的軟體層後,科學家發現獨立 GPU 不但能夠快速處理圖形變化,在需要大量計算才能實現特定結果的任務上也非常有效,因此開啟了為計算密集型的實用題目編寫 GPU 程式的領域。如今獨立 GPU 的應用範圍已遠遠超出當初圖形處理,不但擴大到醫學影像和地震成像等之複雜圖像和影片編輯及視覺化,也應用於駕駛、導航、天氣預報、大資料庫分析、機器學習、人工智慧、加密貨幣挖礦、及分子動力學模擬(註三)等其它領域。獨立 GPU 已成為人工智慧生態系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在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及許多行業的遊戲規則。英特爾在這方面發展較遲,遠遠落在英偉達(80%)及超微半導體公司(Advance Micro Devices Inc.,19%,註四)之後,大約只有 1% 的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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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CPU與GPU架構

事實上現在的中央處理單元也不再是真正的「單元」,而是如圖二可含有多個可以同時處理運算的核心(core)單元。GPU 犧牲大量快取和控制單元以獲得更多的處理核心,因此其核心功能不如 CPU 核心強大,但它們能同時高速執行大量相同的指令,在平行運算中發揮強大作用。現在電腦通常具有 2 到 64 個核心;GPU 則具有上千、甚至上萬的核心。

結論

我們一看到《我愛科學》這本書,不需要一點一點地從左上到右下慢慢掃描,即可瞬間知道它上面有書名、出版社等,也知道它擺斜了。這種「平行運作」的能力不僅限於視覺,它也延伸到其它感官和認知功能。例如筆者在清華大學授課時常犯的一個毛病是:嘴巴在講,腦筋思考已經不知往前跑了多少公里,常常為了追趕而越講越快,將不少學生拋到腦後!這不表示筆者聰明,因為研究人員發現我們的大腦具有同時處理和解釋大量感官輸入的能力。

人工智慧是一種讓電腦或機器能夠模擬人類智慧和解決問題能力的科技,因此必須如人腦一樣能同時並行地處理許多資料。學過矩陣(matrix)的讀者應該知道,如果用矩陣和向量(vector)表達,上面所談到之座標轉換將是非常簡潔的(註五)。而矩陣和向量計算正是機器學習(machine learning)演算法的基礎!也正是獨立圖形處理單元最強大的功能所在!因此我們可以了解為什麼 GPU 會成為人工智慧開發的基石:它們的架構就是充分利用並行處理,來快速執行多個操作,進行訓練電腦或機器以人腦之思考與學習的方式處理資料——稱為「深度學習」(deep learning)。

黃仁勳在 5 月 22 日的發布業績新聞上謂:「下一次工業革命已經開始了:企業界和各國正與英偉達合作,將價值數萬億美元的傳統資料中心轉變為加速運算及新型資料中心——人工智慧工廠——以生產新商品『人工智慧』。人工智慧將為每個產業帶來顯著的生產力提升,幫助企業降低成本和提高能源效率,同時擴大收入機會。」

附錄

人工智慧的實用例子:下面一段是微軟的「copilot」代書、谷歌的「translate」代譯之「one paragraph summary of GPU and AI」。讀完後,讀者是不是認為筆者該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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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PU(圖形處理單元)和 AI(人工智慧)之間的協同作用徹底改變了高效能運算領域。GPU 具有平行處理能力,特別適合人工智慧和機器學習所需的複雜資料密集運算。這導致了影像和視訊處理等領域的重大進步,使自動駕駛和臉部辨識等技術變得更加高效和可靠。NVIDIA 開發的平行運算平台 CUDA 進一步提高了 GPU 的效率,使開發人員能夠透過將人工智慧問題分解為更小的、可管理的、可同時處理的任務來解決這些問題。這不僅加快了人工智慧研究的步伐,而且使其更具成本效益,因為 GPU 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執行與多個 CPU 相同的任務。隨著人工智慧的不斷發展,GPU 的角色可能會變得更加不可或缺,推動各產業的創新和新的可能性。大腦透過神經元網路實現這一目標,這些神經元網路可以獨立但有凝聚力地工作,使我們能夠執行複雜的任務,例如駕駛、導航、觀察交通信號、聽音樂並同時規劃我們的路線。此外,研究表明,與非人類動物相比,人類大腦具有更多平行通路,這表明我們的神經處理具有更高的複雜性。這個複雜的系統證明了我們認知功能的卓越適應性和效率。我們可以一邊和朋友聊天一邊走在街上,一邊聽音樂一邊做飯,或一邊聽講座一邊做筆記。人工智慧是模擬人類腦神經網路的科技,因此必須能同時並行地來處理許多資料。研究人員發現了人腦通訊網路具有一個在獼猴或小鼠中未觀察獨特特徵:透過多個並行路徑傳輸訊息,因此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多任務處理能力。

註解

(註一)當讀者看到此篇文章時,其股票已一股換十股,現在每一股約在 $100 左右。

(註二)組裝或升級過個人電腦的讀者或許還記得「英偉達精視 256」(GeForce 256)插卡吧?

(註三)筆者於 1984 年離開清華大學到 IBM 時,就是參加了被認為全世界使用電腦時間最多的量子化學家、IBM「院士(fellow)」Enrico Clementi 的團隊:因為當時英偉達還未有可以在 GPU 上進行平行處理的軟體層,我們只能自己寫軟體將 8 台中型電腦(非 IBM 品牌!)與一大型電腦連接來做平行運算,進行分子動力學模擬等的科學研究。如果晚生 30 年或許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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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四)補助個人電腦用的 GPU 品牌到 2000 年時只剩下兩大主導廠商:英偉達及 ATI(Array Technology Inc.)。後者是出生於香港之四位中國人於 1985 年在加拿大安大略省成立,2006 年被超微半導體公司收購,品牌於 2010 年被淘汰。超微半導體公司於 2014 年 10 月提升台南出生之蘇姿豐(Lisa Tzwu-Fang Su)博士為執行長後,股票從每股 $4 左右,上升到今天每股超過 $160,其市值已經是英特爾的兩倍,完全擺脫了在後者陰影下求生存的小眾玩家角色,正在挑戰英偉達的 GPU 市場。順便一題:超微半導體公司現任總裁(兼 AI 策略負責人)為出生於台北的彭明博(Victor Peng);與黃仁勳及蘇姿豐一樣,也是小時候就隨父母親移居到美國。

(註五)

延伸閱讀

  • 熱力學與能源利用」,《科學月刊》,1982 年 3 月號;收集於《我愛科學》(華騰文化有限公司,2017 年 12 月出版),轉載於「嘉義市政府全球資訊網」。
  • 網路安全技術與比特幣」,《科學月刊》,2020 年 11 月號;轉載於「善科教育基金會」的《科技大補帖》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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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昭正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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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大學化學工程系學士,芝加哥大學化學物理博士。在芝大時與一群留學生合創「科學月刊」。一直想回國貢獻所學,因此畢業後不久即回清大化學系任教。自認平易近人,但教學嚴謹,因此穫有「賴大刀」之惡名!於1982年時當選爲 清大化學系新一代的年青首任系主任兼所長;但壯志難酬,兩年後即辭職到美留浪。晚期曾回台蓋工廠及創業,均應「水土不服」而鎩羽而歸。正式退休後,除了開始又爲科學月刊寫文章外,全職帶小孫女(半歲起);現已成七歲之小孫女的BFF(2015)。首先接觸到泛科學是因爲科學月刊將我的一篇文章「愛因斯坦的最大的錯誤一宇宙論常數」推薦到泛科學重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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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佳作——〈新首爾的平凡一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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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05 ・5822字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SR值 459 ・五年級

A 編按:每周一、三、五晚上九點,泛科學將連載第二屆泛科幻獎的得獎作品!由於每篇得獎作品都是超過萬字以上的中篇小說,為了方便閱讀,我們把每一部作品拆成三個章節分別上傳,預計每週能看到一篇完整的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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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01 p.m.

殘響街是一條夾在樹木縫隙間的下坡街道。越是向前走,陽光就越是稀薄。她們前進的道路兩側裝配螢火般的微弱燈源,照亮她們前方幾步路,隨著腳步聲輕飄飄地點亮和熄滅。

立方體的影子在螢火點起時投在龐大的建築牆面,讓街道像被被斧頭劈砍過般千瘡百孔,但在幾步路後,新的光源又將之修復,恢復舊觀。機械運作的轟鳴悶悶地從緊閉的大門內傳來,僅餘乾巴巴、抽象陰鬱的殘響。自動駕駛的車輛接二連三,無聲地從她們身邊經過。儘管交通繁忙,卻完全沒有人類的氣息。

「這裡是新首爾的工廠。」常住乾癟的聲音傳來。「這條街道通往城市的最深處,一座龐大的地下迷宮。迷宮生產、加工、製造、運送所有妳見到的事物。這裡加工鐵礦、製造機械、切割植物,生產殖民地人類需要或不需要,知情或不知情的產品。就連主政者也不知道這裡有多廣大。我也不知道。只有機械知道真相。這裡沒有任何溝通,只有多中心的電子信號流操持一切。即便一兩座伺服器失效了,數據們也會換一個中心運算,直到機械自動修復硬體為止。這是一個自足的生態系。」

「我爸爸會在這裡嗎?」枚京躲在孔雀的羽毛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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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妳爸爸在什麼地方。」他說。「但如果上面沒人知道,那就只能是這裡。這裡有許多人類,只是隱沒在機械裡面,難以察覺。他們是殘響街備用的零件… 提供靈感,供它從事必要的自我更新。現在,我們到了… 這是我的工作室,我的廠房… 我的祭壇。」

他按下按紐,開啟左側一扇漆黑的大門。無數低不可聞的耳語從黑暗中傳來,疊加在一起,像強自克制的哭號。廠房內沒有燈光,只有機械的指示燈倉促地移動,發出零件結合和管線輸送物質的聲響。

「歡迎光臨,請問我能為您做什麼?」枚京受低沈悅耳的女性耳語吸引,朝黑暗中走去,燈火為她在周遭亮起。水銀色的流質平台上,一位穿著整齊,塗了藍莓色口紅,美麗得不可思議的女服務生從黑暗中走來,對她露齒而笑。枚京看見她的身體由無數切面緊密疊加而成,但每隔兩三層就有一層被抽去,讓她望上去顯得稀薄,像噴泉旁的水霧。她盈盈笑著,忽然往下跌碎成無數微粒,沉進流質的平台裡,然後又從原先出現的位置走來,說:「歡迎光臨,請問我能為您做什麼?」

「可為什麼?」枚京困惑地問。「她看起來明明是…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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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乾乾地笑了一笑。「我剛剛說我是『攝影師』。妳知道地面上的人怎麼稱呼我們這種人嗎?我們是『祭司』。因為我們帶死者回來。妳看到的是 4D 列印的半成品,一位南非的葬儀社老闆在一百年前創造了這個技術的雛形。我們能印出一組會移動、能夠觸摸的影像,完美複製逝者的物理條件,包括習慣動作、聲音、體溫… 和機械、複製人、以及 AI 生成的仿真影像完全不同。這東西,說起來很奇怪,但似乎是有靈魂的。或者說,我們被欺騙,去相信他們是有靈魂的。」

「我們的業績不好也不壞,但一直有訂單。是這樣的:如果每天早上醒來,走到餐桌前,對面都有個再也不會和妳互動的人,捧來剛炒好的蛋和熱牛奶,問妳睡得好不好,而他眼眸裡包含的愛意仍是真實的,妳會怎樣?人類始終沒有進化到可以對回憶視而不見,所以人們討厭我們的產品。但那愛意可是真實的,所以人們也不能棄絕我們的產品。我們負責印製,我們也負責回收。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喚回消逝的人格,多次收費,但沒有人責怪我們經商不厚道。」 

「這是各取所需。」他說。

常住在機台旁按了個按鈕,將女服務生變回銀色的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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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商品。」他說。「憑弔是我們的主要業務,但我們也提供讓人賓至如歸的商用影像。這是某間連鎖餐廳的代言人,在地球上,她是位炙手可熱的明星。但在這裡,」常住笑了笑:「她是個努力達到真實的倒影。」

常住跑了一圈,讓周遭機台的燈光亮起,無數重複同樣動作的人形被照亮,陰影在牆面上顫動,像原始的祈靈儀式。

「我們的影像可長可短,一切全憑客戶需要。我們既拍攝,也收穫腦海裡的音容笑貌,再重製出來。只要不和這些影像互動,它們就是 100% 真實的。妳可以觸碰、可以聆聽,也能呼吸到他們氤氳揮發的情感。妳可以反饋自己的絕望、冷漠、憎恨和愛。妳可以拿刀砍他,開槍打他,讓他流血,讓他缺隻胳膊。妳也可以餵他吃東西,只要影像裡的他在吃東西。」

「我們的產品還可以在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發揮作用。大概人類的靈魂既指向過去,指向現在,也指向未來吧。這是我近期特別驕傲的一件作品。」常住說著,走到幾公尺外的一座機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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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捕捉到惆悵的本質了。」他說。

那是組包含了三個場景的複合影像。影像裡的人物從左向右移動,每跨越一個場景,面容就變得更為蒼老。影像從舞台開始,穿過一座酒吧,最後在美術館角落裡屈膝呆坐。他是個長得像二十一世紀初韓國影帝宋康昊的中年男子。

舞台上的他只有三十多歲,似乎在參與一齣海納穆勒編寫的前衛戲劇。酒吧裡的他則已經五十出頭,一手拿著香菸,一手拿著球竿,一個人繞著撞球檯打轉,偶爾舉起桌上的啤酒杯喝上幾口,任泡沫停在落腮鬍裡,也不去擦。沒有人來跟他說話,他也不去注意酒吧裡的其他人。最後,他走到美術館角落,望著一幅寫實的宋康昊肖像默默不語,最後走到門口坐下。

枚京不知道是誰,基於怎樣的心情訂製了這組影像,對這組影像代表的意義也矇懞懂懂,但她這輩子卻第一次有了如此深刻的感傷。她雙手下垂,眼睛盯著鞋子,許多可怕的細節在眼前一閃即逝。孔雀長滿翡翠色羽毛的身體輕輕地撞了她一下,用鳥喙碰她的臉,她舉起手來,才發現自己臉頰濕漉漉地流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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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掏出一條髒兮兮的手帕,把內側勉強能看到花紋的一角翻到外面,遞給枚京:「為什麼哭?」

「我在想爸爸。」枚京推敲每日早飯的細節,得出了絕望的結論。

常住以藝術家獨有的冷血,打開了手持攝影機,睜大眼睛,咧齒而笑,露出黃色的牙床,叨叨絮絮地說:「嗯… 很好… 枚京,繼續說。啊,枚京哭了。這是多麼動人的淚水啊。」

朴枚京放聲大哭:「我永遠都找不到爸爸了。他和這個叔叔一樣,是印出來的。我為什麼會不知道?爸爸的話都不是對我說的,爸爸從來沒有讀睡前故事給我聽,從來不問我白天在做什麼,永遠都那麼忙。他只會吃早飯、睡覺,還有工作。媽媽是不是準備了很多不同樣子的爸爸,怕我發現?我沒有發現。何何,是這樣嗎?所以你沒有跟爸爸一起玩嗎?因為你一直都知道爸爸是印出來的,不會理你,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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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低下頭,想要靠近枚京,卻被她一手推開。

「我不要。大家不要再騙我了。我不想回去了。家裡沒有我相信的人了。」

「不是這樣子的。」敏賢的聲音從樓道傳來。

常住露出詫異的表情:「妳是誰?妳怎麼能找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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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賢舉著槍,指著常住,快步走來:「關掉你的攝影機,變態。我女兒不是讓你做這種事的。」

「火氣不要這麼大。噢,小心點。」面對孔雀威脅的低吼,他乖乖地關上了攝影機。

「刪掉它。」敏賢把女兒摟在懷裡。「否則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

常住把攝影機翻過來,按了幾個鍵。

「一乾二淨,夫人。」

「枚京,妳好嗎?有沒有怎麼樣?」

「我不好。」她說。「媽媽,妳為什麼騙我?爸爸不在了,我知道。」

「不是那樣。我讓爸爸自己跟妳說吧,好嗎?」

敏賢從袋裡掏出一顆金屬球,向上一拋。金屬球浮在空中,轉了幾個圈,投下根在的全息影像。

「枚京。好久不見。對不起。」它說。

「爸爸?是爸爸嗎?」

「對。枚京,對不起,爸爸騙了妳。我可能太執著於怎樣是真的,怎樣是假的,反而搞錯了很多事情的優先順序。」

「爸爸,你在哪裡?」她問。

「我在木衛四,親愛的。」全息影像說。「又叫卡利斯多。我參與了政府制定的類地天體改造計劃,非常非常忙碌。我給妳看看這裡的樣子吧。」

它叫出一組影像,龐大的星體和機械在木星作為背景的空間運轉著,搭建類似火星的天幕。

「妳看,是不是和火星上的結構很類似?但引力條件、大氣和地質都很不相同。卡利斯多沒有軌道共振效應,不會有熱潮汐,所以沒辦法像其他星體那樣自我發展。但換句話說,也比其他星體更穩定。我們想要找到一種新的編碼技術,讓碳原子可以自動生成我們需要的架構…我們試著重新編寫碳原子結合的公式,但還沒有找到最適合的方法。」

「聽起來好難啊。」枚京說。

「不難,一點也不難。」它說。「等枚京長大的時候,這一切就可以輕易完成了。人類將可以去到更遠的地方,完成更了不起的事。爸爸是為了這樣的未來在工作。但這裡的自轉時間和火星太不同了,工作也很忙碌,我沒有辦法定期和妳們聯絡。爸爸不知道這裡的工作多久才會結束,但我也不希望枚京的生活裡沒有我。我預先錄製了很多影像,希望給妳更真實的體驗,但反而讓妳難過了。對不起,是爸爸不好。」

「沒關係,爸爸。」她說。「現在知道爸爸一切都好,我就很高興了。可是爸爸媽媽是怎麼找到我的呢?」

「因為何何。」全息影像說。

「寶貝不會以為何何什麼也不跟我們說吧。」敏賢說。「我們在工作的地方,還是可以接收何何傳來的影像和訊息,可以即時知道妳在做什麼。不然妳覺得爸爸媽媽怎麼這麼壞,對妳不聞不問呢?爸爸有的時候,還會搖控何何跟妳玩呢。妳會不會覺得何何有時候特別像人?」

枚京想了想,點了點頭。

「至於為什麼何何不說話、不讓妳知道爸爸也透過何何陪妳… 妳可以怪爸爸。他有奇怪的癖好。」敏賢白了根在的全息影像一眼。

它抗議道:「那是完美主義!仿生結構畢竟是我的專業,那當然要真實還原動物的生態啦。妳見過會說人話的孔雀嗎?」

敏賢聳聳肩,撫摸破涕為笑的女兒的頭髮:「沒事了,沒事了。」(There, there。)

「爸爸媽媽是很愛妳的。」根在的全息影像說。「我也很想碰碰妳,抱抱妳。我嫉妒媽媽,也嫉妒何何,她們可以觸碰到枚京,但我沒有辦法。枚京,妳會原諒爸爸嗎?我保證,等到這趟結束回家,我就不再出遠門了。我要在新首爾陪著妳們。」

「沒關係,爸爸。沒關係。」心情放鬆之後,朴枚京倒臥在孔雀身上,強烈的睡意覆蓋了她。「爸爸,我好睏。但我還想和你說話。」

「沒關係,枚京。」他說。「等妳醒來,可以打給爸爸。爸爸就算不能馬上接,還是會在有空的時候聯絡媽媽,約好通話的時間。好不好?爸爸跟妳打勾勾。」

「打勾勾。」枚京咕噥著回答。

「何何,你先帶她到地面上等我。」敏賢說。「我馬上就上去。」

孔雀點點頭,把女孩包裹在柔軟的羽毛裡,朝工廠外走去。

敏賢目送她們離去,沈默不語。

「恭喜妳,夫人。家庭的危機成功解決了。」常住說。「現在,可以不要再拿槍指著我了嗎?」

敏賢放下槍,嘆了一口氣:「謝謝你,申先生。辛苦你了。」

「不不不,這是一次很好的經驗。對以藝術家自詡的我來說,可真恨不得這種事天天都發生。但就像之前說好的,我可以把整組錄像拿來用,對吧?」

「只要你確定枚京不會看到,我沒有意見。」

「放心吧。我已經紀錄了她的虹膜、基因、走路姿勢、聲調和其他各種信息。我會植入在輸出的作品裡,她永遠也見不到這些影像。」

「那就好。」敏賢說。「這次真的 – 很謝謝你的幫助。」

「很有趣的體驗,不是嗎?」常住按了一個鈕,表層的影像滑落,露出他光頭、穿著黑色毛衣、長褲和褐色牛津鞋的真實面目。

「那之後也麻煩您了… 我們需要更真實的 4D 影像。」

「沒有問題。我是專業的。」常住說。「對了,夫人,算是出於我的好奇心吧:尊夫真的在木衛四過世了嗎?」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我已經一年沒辦法和他取得聯絡了,問政府,他們也只說:『這是國家機密,很抱歉,但無可奉告。』我真的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做什麼。我就當作真的是那樣了吧。」

敏賢用指甲掐自己的額頭,悠悠地說:「我也已經習慣了。我本來只是想,能瞞多久是多久… 但看來這個方法不能再用下去了。AI 生成的全息影像也只能再用一段時間,我得想到更好的方法。」

「只要還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隨時樂意效勞。」常住說。

敏賢點了點頭,靜靜地離開工廠。申常住凝望她結實,但微微顫抖的背影,從喉頭發出一陣單薄的竊笑。

「這可真的太有意思了。我們被糾纏在幻影當中,直到我們全副的幸福和熱情都損耗殆盡,無力給付代價為止。我們密密麻麻的愛意、我們陳腐的親情,都在日常的需要裡揮發,變作乾涸的流沙。但我怎麼就沒法割捨掉對這種惆悵的熱愛呢?申常住啊申常住,你是個習慣於遷就和妥協的罪人。你大概是這座城市裡最最邪惡的人吧。」

申常住喃喃自語,說著沒有邏輯、沒有道德判斷,也沒有情感,專屬於人類社會旁觀者的荒誕台詞。他的身邊環繞工廠裡最後一盞燈火,照亮他似哭似笑的臉龐。在光線無法照亮的空間裡,無數機台運作著,打磨已逝者的切面,一點一點疊加上去,重現他們的音容笑貌。

  • 9:00 p.m.

這天,朴枚京早早就躺下了,聽媽媽述說和爸爸認識的經過。她從來沒有聽過這些,興奮得難以自己,頻繁發問,恨不得把媽媽的記憶都一股腦兒掏出來。敏賢抱著女兒,撫摸她幼小的頭頸,毫無章法地聯想起一件事又一件事,感染了女兒的快樂,也忍不住發笑。

當金敏賢意識到:「啊,我睏了」的時候,朴枚京已蘇蘇睡去,而她也疲乏得難以動彈。她腦海裡的念想和房裡的燈光一同淡去,天幕又開始呼吸,指示的燈源閃爍,看起來像一幅法國畫家蒂索 ( James Tissot ) 的室內場景。敏賢緊握女兒小小的手,心想:「今天晚上就一起睡吧。這樣也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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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科幻獎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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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科知識旗下的科幻品牌,與科幻相關的資訊和發布與《泛科幻獎》有關的資訊。 科幻帶領我們想像未來、解決還沒發生卻至關重要的議題、航向前人未竟的宇宙冒險……我們從哪裡來,又將往哪裡去?星雲的深處有哪些未知的宇宙世界?智慧生物如何改變時空與心靈? 科學不能回答的事,我們期待科幻的解答。 一百個作家擁有不只一萬種對於宇宙的想像,快來分享你腦中的小宇宙吧! 獎項介紹及相關事宜,請參考泛科幻獎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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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佳作——〈新首爾的平凡一天〉(二)
泛科幻獎_96
・2021/05/03 ・5366字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SR值 439 ・四年級

A 編按:每周一、三、五晚上九點,泛科學將連載第二屆泛科幻獎的得獎作品!由於每篇得獎作品都是超過萬字以上的中篇小說,為了方便閱讀,我們把每一部作品拆成三個章節分別上傳,預計每週能看到一篇完整的得獎作品!

不想錯過連載?請密切鎖定泛科幻獎!如果想看前面的章節,可以點選標籤中的篇名,或是直接進入泛科幻獎帳號搜尋。

  • 8:25 a.m.

母女倆走到車庫,坐進木質外殼、金屬骨骼的吉普車。敏賢的車配上有微重力裝置的履帶,和一般房車用樹脂做成的圓型滾輪非常不同。這是她每天在礦場移動時駕駛的車輛。行駛在深不見底的坑道裡時,需要強大的抓地力,來克服不同地形。 

孔雀跳到車頂趴下。枚京問:「媽媽,我可以跟何何一起待在車頂嗎?」

「不行,寶貝。」敏賢嚴正地說。

「那好吧。稍後見,何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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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何何啼了一聲,像是成年人裝成孩子尖叫。

「… 我知道真正的孔雀是這麼叫的,但有必要這麼還原嗎?」敏賢自言自語地抱怨。根在是這樣的一個人:任何事情都得做到盡善盡美。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和爸爸一起出門?」枚京問。

「爸爸工作很忙,去的地方也和媽媽不一樣,很難一道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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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好多事不能做。如果爸爸生病了,為什麼不能在家裡休息?」她沮喪地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大人都得工作呀。我們該出發了。好嗎?」

「… 好。」

新首爾每條街道,都是巨大景觀樹林的一部份。火星天幕是讓植物免於太陽風暴和磁場侵害的溫室,而每棵型態不同的巨樹,都取了呼應地球首爾市行政區的名稱。那棵是江南、那棵是龍山。那株名叫西大門,而遠方那株的名字是九老。二十五株龐然巨物間維持一定距離,盛放在一望無際的奧林帕斯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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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鑿穿樹幹、挖通樹根,在樹皮上建設街道,在樹洞裡栽培作物,消費光合作用產生的生質能源,砍下樹蔭裡的班竹林和杉木,加工成建築物的支架和外殼,將樹葉壓實,鋪設讓車輛平穩行駛的道路。

氣候恆定裝置安在巨大的枝葉間,日晝吸收天幕折射的陽光,夜裡則利用儲存的太陽能轉換植物排出的二氧化碳。指示的亮光在夜裡望去,像掛在樹梢的繁星。 

新首爾的居民有近半為礦業公司服務。平日裡,每到尖峰時段,浩浩蕩蕩的車隊就會從大樹葉片間鑽出來,駛向通往礦場的天幕西門。由於新首爾人口日增,儘管公司設立了直達礦場的地下隧道,仍會形成叫人厭倦的回堵車龍。越來越多人選擇乘坐公司設立的地下列車,從銅雀、恩平、中浪和江南直達礦場。情況雖然獲得緩解,但在這四個行政區內,仍舊造成一定的交通問題。 

儘管家住和礦場方向相反的江東區,但敏賢並不考慮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更不願遠程辦公。她為礦道內光怪陸離的景象著迷,更喜歡跟巨大的機械打交道。她想感受地面的不平穩、飛濺的石屑,還有真實的噪音。而她既然負責維護機械組件,那出於安全考量,也應當到現場暸解真實情況,以作出準確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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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有微重力裝置的履帶能緊緊抓住樹皮,行駛在巨樹側面,讓她避開堵塞的車流,直線駛向目的地。敏賢一想到稍後可以在無垠的鏽紅色曠野奔馳,就心情大好。她真希望枚京可以跟自己一起在沙暴裡橫衝直撞。但時間還沒到。再等幾年,等她的身體能夠承受呼吸系統改造手術的時候吧。

她把情緒從狂想中收回來,問道:「枚京,今天妳想去哪裡?」

沒有回答。

「枚京,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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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答。

「寶貝,別生爸爸媽媽的氣。爸爸媽媽也沒有辦法,我們總得工作呀。不要因為這樣生我們的氣,好不好?」

枚京點點頭。

「那,寶貝今天想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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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麻浦去。他們建了好幾座玫瑰園,我想去看看花兒。然後我要去海灘玩水。」

「海灘?」

「有個模擬了潮汐的海灘,說是跟地球一樣。媽媽,地球上的潮汐真的是那樣嗎?」

敏賢想,這個問題可不容易回答 。拿到火星永久居留資格的人,要再申請往地球的簽證並不容易,像枚京這樣在火星出生的星童 ( Star Child ) 就更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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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媽媽得先看看麻浦的海灘才能比較呢。」

「那妳要不要今天就去?她們十點開始營業。可以嗎?」枚京期盼地說。

「對不起,親愛的,今天沒有辦法。」敏賢說。「妳自己要小心點,好嗎?不要跑到何何不能到達的地方。何何,你也好好照看枚京,可以嗎?」

「哇啊。」仿生孔雀在車頂呼叫。

  • 9:15 a.m.

敏賢把枚京放在玫瑰園附近,囑咐她注意安全之後,就驅車離去。

「又剩我們兩個了,何何。」枚京說。

孔雀親暱地啄咬她的肩膀,把頭向花壇方向擺了一擺,像在說:「但我們還有花兒呢。」

「是啊,我們還有花。還是何何最好了。」枚京摟著孔雀的脖子說。

  • 9:20 a.m.

朴枚京穿上紅色防護衣,走在燦爛的黃玫瑰叢裡,穿越鏽紅色的天際線。仿生孔雀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像一襲繡滿眼睛的土耳其藍禮服。西元 2197 年的玫瑰開得十分堅韌,已不怕人們踩踏攀折,但植物學家為了留住些許詩意,沒有摘去她的刺。此刻,枚京隔著樹脂手套,用指尖觸碰玫瑰,忍受痛楚,眼眶泛著淚。這是一幅克林姆 ( Gustave Klimt ) 的畫作,叫人嚮往維也納的夏季。

玫瑰園的人們不懂,枚京也不明白此刻的哀傷。她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不曉得如何排解黃昏前的漫長光陰。她仍沒有足夠能力解讀抽象情緒,但她感到不快樂。稍後如果去到海灘,沒有人陪自己玩水,又有什麼意思呢?

「何何,我們去明洞找爸爸吧?」她靈機一動說。「爸爸在明洞當動物工程師,我們去找它們玩。那裡有很多很多你的朋友。」

孔雀低下頭,讓枚京攀緣到它背上。

「March on, my soldier。」

孔雀開闔尾羽,記憶金屬組成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現出眩惑的華彩。它踏著芭蕾舞者的輕盈步伐,帶枚京前往明洞。

仿生孔雀的移動時速可達五十公里,又能夠調整羽毛性質,製造出有黏著力的坐墊,在兩側升起緩衝障壁,確保枚京在它的背上舒適安全。女孩在飛逝的街景中拋下了憂煩。她多少也意識到,每天都要重複期望、失落,期望更多的期望覆蓋失落。她希望自己快點去上學。只要到學校,就有很多新朋友可以陪自己玩了。

何何是個體貼的夥伴,但畢竟是隻機械動物,和會即時對自己的情緒生出反應的真人還是非常不同。枚京也明白,媽媽的工作很忙,她已經盡力對自己好,把所有剩餘的時間都給了自己,但她仍舊感到無法滿足的情感匱乏。她多希望爸爸可以填補這塊失落啊。

她為自己想到了解決之道洋洋得意:如果爸爸必須待在明洞,那我去明洞找他不就好了嗎?在他認真工作的時候,我會乖乖的在旁邊和何何玩 。只要看到爸爸,我就滿足了。

  • 10: 30 a.m.

枚京見到路邊的巡警,無論對方是機械警官,還是真人巡察,都上前問:「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朴根在嗎?他是我爸爸,他是動物工程師。」

警察們困惑地問:「動物工程師?是指虛擬的動物影像,還是動物園裡的真動物?」

「都不是,他負責管何何這樣的機械動物。」枚京說。

警察們恍然大悟:「原來是市區放養的機械動物。但這些動物是外包給不同廠商生產的。妹妹,妳知道爸爸在哪家公司上班嗎?」

「不知道。」

「沒關係,我幫妳問。」他們將口對準手背上的儀器,下令一間間聯繫機械動物承包商。「你好,這裡是明洞區巡警,編號是 … 有位叫做朴枚京的女童想詢問她父親的聯絡方式。請問妳們有一位叫做朴根在的工作人員嗎?沒有嗎?好的,謝謝… 」

警察們撥了一輪客服專線,卻始終沒找到枚京的父親。

「對不起啊,小妹妹。我們打了所有廠商的電話,但他們都說沒有。可能有保密協議,不能洩露工程師的資料。除非你爸爸做了什麼事,否則我們也沒有權利調他的資料。妳一個人可以嗎?孔雀是妳的保鑣嗎?是爸爸設計的嗎?真好。這個通訊裝置給妳。遇到危險的時候,按一下,我們就會趕到妳身邊。」

  • 11:47 a.m.

枚京跟何何坐在公園一角,對咀嚼嫩芽的仿生馴鹿問:「鹿鹿,你知道哪裡才能找到管你們的人嗎?」

馴鹿搖晃碩大的頭顱。

「沒關係。」枚京說。「何何,要找爸爸好難啊。你說我們要不要打電話給媽媽,問媽媽爸爸在哪裡上班呢?」

孔雀用翅膀摩擦女孩小小的肩膀。

「是啊,媽媽肯定會不高興的。還是別讓她知道比較好。」

「哇啊。」

「我們去玩吧。我們跟動物都說說話,說不定就可以找到爸爸了。」

  • 12: 30 p.m.

枚京吃完便當,和孔雀在明洞現代美術館外牆爬上爬下,和機械動物們玩捉迷藏。偶爾,路過的成年人注意到她形單影隻,都感到憐憫,為什麼這麼小的孩子會一個人在外面遊蕩?但她們轉念一想,也許是新型的機械人吧?這樣一來,他們便感到啼笑皆非,低下頭,繼續閱讀程序碼,和朋友的全息影像通話。

  • 1:45 p.m.

枚京在草地上用畫筆幫孔雀畫上粉色的妝,讓它看上去像是快融化的甜筒。

「何何好可愛。如果何何也可以幫我化妝就好了。何何聽得懂,但是何何不知道怎麼化妝,對不對?」

「哇啊。」

「何何,抱抱。」她投到仿生孔雀懷裡,孔雀輕輕地啄咬她的衣領。

「我好寂寞啊。媽媽還要四個小時才會下班呢。我是不是在家比較好?可是家裡就更無聊了。」

  • 3:32 p.m.

枚京靠著孔雀,安坐在乾枯的樹屋陰影裡,打量新首爾女子大學的古著服飾店。女學生穿著 2060 年代的洋裝,輕浮地摸弄她們的鞋,赤裸的胳膊和小腿像蛇身晃動,皮膚曬成古銅色,像壺放冷的咖啡。她們掀開墨鏡,凝望小女孩和孔雀,既疑惑,又讚嘆地說:「好奇妙的景象啊。」

枚京聽在耳裡,說不出的悵然。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再兩個半小時,媽媽就會下班,她就能夠回家了。她聽到一陣單薄的竊笑。孔雀轉過頭,盯著轉角處一團暗橙色的人形。一個穿著復古西裝,肌肉乾癟,像顆放久了的橘子的中年男人靠過來,用乾枯的聲音問:「妹妹,妳一個人嗎?」

孔雀站了起來,展開尾屏,羽毛裡埋藏的發光體流動紅色、紫色和白色的光。它朝男人踏了兩步,超合金腳爪鏗鏘作響。男人露出詫異的表情,退了兩步,問道:「它想做什麼?」

「媽媽說,何何會幫我趕走在想壞事的人。叔叔,你是壞人嗎?」

「我怎麼會是壞人… 它身上有監測心跳和瞳孔變化的儀器嗎?」他向後退讓,避開孔雀威脅的鳥喙。

「叔叔,你知道去哪裡找我爸爸嗎?他是一位動物工程師。」

「我當然知道啦。」他露出僥倖的笑。「嗯,不,我沒有把握。妹妹,妳為什麼不去那條巷子找找?」

他遙指一條陰暗、生滿青苔和常春藤的小路。

「那條街有很多自動化工廠,雇用了很多工程師。新首爾的工程師十有八九為礦場服務,剩下的幾乎都在那裡。也許妳爸爸就是其中一位。」

他伸手撥開鳥喙,振了振西裝衣領,故作姿態,守護僅剩的尊嚴。

「那裡是殘響街。周遭做了特殊的隔音處理,從外頭聽不見,但一走進街道裡,就會聽見各家工廠永不停止的設備運轉聲。妳如果豎起耳朵,還能聽見:匡啷、匡啷、匡啷。像老流浪漢提著袋鋁製易開罐走在街上發出的聲音。」

「… 妳不會知道什麼是鋁製易開罐,即便在地球上也很久沒人用了。更別說流浪漢。但在我小時候,天天都見得到這樣的人。我還能看到他的襤褸、被歲月壓垮的背脊、身上沒換洗的大衣污漬黑得發青,還有那雙龜裂、沾滿泥灰的鞋,可他的皺紋是喜怒哀樂來的,現在火星上不再有這樣的人了。一切都光潔、時尚、邏輯、合理,叫人昏昏欲睡。 」

「小妹妹,我們來談個交易吧?」他說。

「什麼交易?」

「我剛剛確實是想要妳為我做點什麼。但那可不是妳這隻孔雀腦袋裡想的那種齷齪事。我是個『攝影師』。我為像妳這樣的可愛女孩錄一段影像,分享給那些疼愛小孩子的人。我們的獨家技術可以完整複製人類的動作和神態,和沒有實體的全息影像是不一樣的。那些人啊,他們太疼愛小孩子了。他們就很輕易就能察覺,機械人、虛擬現實和複製人都只配欺騙駑鈍的感官。 肌膚的彈性、身體的溫度,還有細微的表情變化… 妳沒有聽過『恐怖谷理論』吧?人類的感官比我們以為的更敏銳。嗯,我不打算傷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要請妳跟我去拍一小段影片,然後我就帶妳去找爸爸。就算我說謊,妳這隻孔雀也會知道,是不是?我騙不了妳。這是嚴肅的合作建議。妳提供影像,我提供真實的親人。」

「何何,你覺得可以嗎?我們先去看看嗎?」枚京問。

孔雀點了點頭。

「好的,叔叔,我們的合作成立了。我是枚京,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常住。申常住。我『常住』在殘響街上。」

「我們去找爸爸吧。」她說。

「那好啦。貴客,請跟我來。」常住說著,行了一個復古的 90 度鞠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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