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新興科技媒體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陳璽尹
- 本文轉載自新興科技媒體中心《英國研究如何成為報紙頭條(三)SMC 的第一戰 MMR 疫苗爭議》
編按:充斥在新聞媒體或社群上的偽科學謠言,或似是而非的「新發現」,通常都以誇張聳動的標題吸引讀者的目光,並讓多數人深信不疑。誰能擔任這個破除迷思的角色,成為科學家與媒體傳播間的橋樑,為閱聽者導正視聽呢?這一系列文章,將介紹英國科學媒體中心(SMC)如何運作,打擊新聞上的偽科學、假訊息。
如這個系列的第二篇所述,麻疹、腮腺炎及德國麻疹混合疫苗MMR 「爭議」,是英國科學媒體中心(Science Media Centre,SMC)的第一場戰役。1998年,英國醫生韋克菲爾德(Wakefield)發表造假學術文章,文中僅用 12 個個案觀察為方法,宣稱他觀察到孩童接種 MMR 疫苗之後,出現身體不適、自閉症等症狀,他推測是三合一疫苗的毒性太強所致。
然而,1998 年至 2002 年的新聞媒體,不斷提及「MMR 疫苗與自閉症」的關聯性,民眾對疫苗的懷疑之火蓄積而延燒。當時因為大眾已不再相信政府、政治人物與專家意見,2002 年才剛成立的英國科學媒體中心,明顯錯過了第一時間向外澄清的好機會,這時已難扭轉媒體環境中茁壯有力的疫苗懷疑論調。
英國科學媒體中心成立的第一個月,便針對 MMR 疫苗事件召集各方人士前來會談,其中包括科學家、媒體人、政府單位與政治人物。這場聚集各界精英的會議,為往後英國科學媒體中心的成敗,產生不可小覷的影響。
媒體有報導正確資訊,但民眾為什麼吸收不進去?
要說英國科學媒體中心能屹立近17年,還相繼影響了澳洲、德國、美國、紐西蘭等國家仿效,各位重要人士在這場會議中聚首、暢所欲言,實然功不可沒。但是,這項「行動」不過就是場閉門會議,2個小時之中到底談了什麼?
與會人士都清楚,支持「MMR 疫苗與自閉症有關」的科學證據只有韋克菲爾德一篇論文,在那之後,沒有一位科學家、沒有一個研究團隊,能透過科學方法支持這項結論,而這再明白不過的道理,卻在大眾心中長成全然不同的樣貌。
媒體上不全然是錯誤的資訊與報導,但顯然民眾接收到的訊息不足以回應他們心中的擔憂。當時會議的文件〈MMR 疫苗的一堂課:由英國科學媒體中心主持的會議報告〉[1](以下簡稱 SMC 會議報告)舉出幾個媒體所呈現、說服大眾接種 MMR 疫苗的訊息範例,如:
- MMR 疫苗安全無虞。
- 罹患麻疹的風險遠遠高於接種 MMR 疫苗的風險。
- 相信專家。
- 三合一疫苗(即 MMR 疫苗)的效果比單支麻疹疫苗的效果來得好,這是為什麼家長沒有被授與讓孩子接種單一疫苗的選擇權利。
- 韋克菲爾德的研究很可疑,其研究結果是科學中的少數。
- 免疫率(Immunisation rate)沒有下降,不具危機。
仔細研究這些訊息,似乎都傳遞了「應該接種 MMR 疫苗」以及「接種 MMR 疫苗很安全」,這類必須傳達的資訊;然而,MMR 疫苗事件緊接在當時的狂牛症疑雲後,大眾已不信任政府、政治人物與專家,各類訊息在大眾心中既無法判別輕重,也無法由大眾信任的管道發布。而與上述相左的訊息當然很多,所有訊息都被「公平」地呈現在媒體上,但大眾接受到什麼?
2007 年出版的《健康、風險與新聞:MMR 疫苗及媒體》(Health, Risk and News: The MMR Vaccine and the Media )一書,分析了 2002 年 4 月至 10 月之間,電視媒體和報紙在報導 MMR 疫苗時,整個新聞事件是如何被「設定」的。
作者塔米.博伊斯(Tammy Boyce)觀察到,當媒體提到 MMR 疫苗,有 40% 的新聞同時提及了「爭議」(controversy)這個詞,甚至在每一則《星期日郵報》(Mail on Sunday)或半數的《每日郵報》(Daily Mail)中,一旦提及 MMR 疫苗,都被貼上「具爭議性」的標籤。
4成英媒拿「例外」當指標,閱聽眾被偏頗數據引上鉤
這一「具爭議性」並非指涉韋克菲爾德的造假論文,而是指 MMR 疫苗的安全性。有4成的媒體露出都提到「MMR 疫苗接種比例在下滑,因為父母親對疫苗的焦慮感日漸升高」,卻忽略了其實大多數的父母還是讓孩子接種 MMR 疫苗。那麼這所謂接種比例在下滑的數據從何而來?許多媒體引用倫敦的數據,卻不提及這僅是地區性數字。
倫敦一向都是全英國族裔最豐富、移民最盛的首都,因為人員流動頻繁及各種因素,接種比例常常顯著低於英國其他地區,但倫敦這一異數卻被當成了英國接種 MMR 疫苗的指標,吸引閱聽眾上鉤。
MMR 疫苗事件還開啟了另一個戰場:父母有無權利選擇單支疫苗而非 MMR 三合一疫苗。
2002 年2月的《太陽報》(The Sun)所下標題便是「MMR 疫苗醜聞:缺乏選擇」[2],文中指出「民眾沒有權利,為自己的孩子選擇3劑單支疫苗,而不打有爭議的 MMR 疫苗」,甚至用全形大寫的字體在文末疾呼:「我們的讀者受到二等公民的對待!」如此扣連 MMR 疫苗與選擇的權利,最初是來自於韋克菲爾德論文毫無根據的論述,他認為孩童的抵抗力太低,沒有辦法抵擋三合一疫苗的威力,所以單支疫苗較好,只是他當然不會提及自己受到這些單支疫苗公司的金援。
而媒體在比較 MMR 疫苗與單支疫苗的安全性時,並無提及打疫苗本身就具風險,順理成章將單支疫苗包裝成「不會置你的孩子於自閉症風險之中」的安全疫苗,這個新聞設定下,韋克菲爾德的呼籲照顧了擔驚受怕的父母,而政府禁用三劑單支疫苗取代 MMR 疫苗的政策,則變成剝奪大眾權利的淡漠舉措。
SMC 會議報告中,出現了這樣的一個問題:如果政府早一些開放單支疫苗的選項,會不會就能儘早平息這整個 MMR 疫苗的爭議事件?為什麼不呢?
會議報告書中寫道:也許第一時間可以下這個決定,但這麼一來似乎釋放出的訊息,是默認了 MMR 疫苗不安全以致開放這個選項。更有科學家語重心長,MMR 三合一疫苗在流行疫病學上的地位,是拯救數千萬人免於患病的重要發明,有其實際意義。若開放單支疫苗,一旦三種流行病分頭傳散,將不便掌握與計算。
因為MMR三合一疫苗的發明,使疫病幾近消失,讓民眾忘卻麻疹、腮腺炎和德國麻疹曾經重重劃下的歷史傷痕;然而不施打 MMR 疫苗可能引發的危害,又有多少人在決策過程中考量到了?
靠印象來決定!媒體輪番轟炸的偽科學,成家長決策依據
博伊斯用焦點團體訪談的方式[3],去比較選擇給孩子施打 MMR 疫苗或選擇單支疫苗,甚或是完全不給孩子施打疫苗的父母,究竟是依賴什麼樣的訊息做決策,而這些訊息的來源又是哪裡?
焦點團體中的父母都坦承受到媒體影響,認為 MMR 疫苗可能連結到自閉症,連願意給孩子施打 MMR 疫苗的家長也不例外。選擇單支疫苗、不給孩子施打疫苗,或只打首劑 MMR 疫苗卻不願給孩子施打第二劑的父母,都處於「害怕孩子會因此罹患自閉症」的恐懼中。
「如果我為孩子做了這個選擇,卻讓他得到自閉症,我不會原諒自己。」那你不怕孩子得到腮腺炎嗎?「什麼炎?」其中一位家長反問。
當媒體鋪天蓋地將 MMR 疫苗與自閉症連結在一起,即使新聞不會說「打了 MMR 疫苗就會讓你的孩子得自閉症」如此絕對的定論,但這模糊的印象卻成了急需做決策的父母親,在替孩子決定是否施打疫苗時,最可觸及的訊息。
「可利用性法則」(availability heuristic)正是人們在資訊癱瘓時的浮木,我們所有人,並不是每件事都會仔細搜尋各項資訊、衡量利弊、權重得失,再從容下決定。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我們有意無意地,依靠最容易浮出腦海的資訊,以其為最終決策依據。而 MMR 疫苗與自閉症的(偽)關聯性不斷在媒體上被提及,那其中所隱含的訊息,日漸累積而成為閱聽眾對 MMR 疫苗的清晰印象。
民眾難道除了 MMR 疫苗與自閉症,沒有接受到其他訊息嗎?若回頭看當時其他媒體報導,並不全部都控訴 MMR 疫苗不夠安全,裡頭當然包含如本文一開始所提到,支持 MMR 疫苗與安撫惶惶人心的各種資訊。科學界慣常抱怨媒體報導不盡正確,如搞錯相關與因果、名詞的正確性,又或是斷章取義等等不符合學術論文標準的書寫。但是新聞有其特性,它必須簡潔摘要民眾需要的資訊,它也必須提供民眾「能夠吸收」的資訊。
科學家顧著斟酌用詞,忽略與讀者的連結,出現反效果
一則新聞若不可讀、不與生活有關、不易與人的情感連結、不即時、不有趣,它的新聞性也就消失了。
我們必須承認,新聞中的專業訊息愈密集、離生活愈遙遠,它所能傳播的範圍就愈有限。焦點團體的訪談中,父母多不知道能顯示 MMR 疫苗與自閉症有關的證據非常微弱,他們甚至沒聽過大名鼎鼎的韋克菲爾德。民眾接受了訊息之後,留存在心底的是模糊印象。這個印象不一定有科學細節,那留存下來的,通常是成功的新聞議題設定。
當科學家錙銖必較正確用詞,卻忽略這些用語在多數民眾心裡可能毫無所別,閱聽眾所受的是別的影響:什麼訊息和什麼訊息經常同時出現,這些訊息之間的關聯性是什麼,訊息彼此連結的次數,以及受眾依照自己的經驗、周遭朋友的經驗,所篩選出的殘餘訊息。
那麼,新聞中就能忽略這些具科學正確性的訊息嗎?科學家是否就應不計較這些錯誤,讓訊息繼續傳播?
在 SMC 會議報告與博伊斯的書中,都呼籲科學家不僅不應該失望而噤聲,更應該掌握民眾最需要正確科學理解的契機,主動出擊。但是,與其丟給媒體研究數據或具繁複邏輯辯證的語句,不如用專家的話簡短摘要重點、區分敵我論述的差別;相較於冷硬的數據,更應該考慮如此論述是否能增加新聞性。
這絕不是過度推論研究成果只為求與民眾相關,而是更貼近民眾生活經驗,讓論述能打動人。可惜當時這些支持 MMR 疫苗的眾多資訊,都不太吸引人,或已出現反效果。當一邊不斷連結 MMR 疫苗與自閉症,還夾著許多「受害者的眼淚」,另一邊只是冷靜道出「MMR 疫苗安全無虞」,雙方的情感溫度在呈現上立即高下有別,閱聽眾心裡所能惦起的份量已有顯著落差。
本文到此,萬萬不是宣揚要以激動煽情的方式呈現科學訊息,而是深切提醒:若你與我無關,我便無法與你連結。這並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要件,這也是科學與人的關係、新聞與人的關係,甚至是科學家與記者的關係,只是我們必須找出「科學與新聞」共同與人的連結,才可能讓媒體有效藉重科學專業、科學專業善用媒體,在必要的時候互為助力,以勾勒更為完整的事件真相。
系列報導
注釋
- [1] Science Media Centre. (2002). “MMR: Learning Lessons: A report on the meeting hosted by the Science Media Centre.” (Retrieval Date: 2019/03/14)
- [2] Boyce, T. (2007). Health, Risk and News: The MMR Vaccine and the Media, p. 27. Bern: Peter Lang.
- [3] Boyce, T. (2007). Health, Risk and News: The MMR Vaccine and the Media, Ch. 8. Bern: Peter Lang.
本文轉載自新興科技媒體中心《英國研究如何成為報紙頭條(三)SMC 的第一戰 MMR 疫苗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