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註:1. 在7/23 日,捍衛信仰守護香火大聯盟與許多宮廟組織人士、民俗文化愛好與研究者將上凱道表達對政府插手管制燒金燒香之不滿,內政部則發表聲明回應社群媒體。2.本文屬於時事評論,作者個人意見不代表 PanSci 社群及其他作者立場。
不管政府要管制燒香燒金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或是你認為是不是對的,有人要為此上街頭抗議,都讓我驚訝且高興台灣人科學素養之高。
我為什麼會認為宮廟人士為此而上街頭抗議是件有科學素養的事情呢?這就要從哈拉瑞,這位當紅以色列歷史學家開始談起。
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是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教授,你可能也知道他的兩本全球暢銷書《人類大歷史 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與《人類大命運 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他在兩本書中以極具啟發性的方式解釋了諸多關鍵課題,包括力量與想像、科學與宗教、生態、金錢與政治、未來、還有快樂。
我先說明一下,在我的定義中,「科學素養」包括科學知識與科學思維兩個層次,而又以科學思維更為重要。畢竟知識無比浩瀚,加上現在人隨時都能透過連網獲得,科學知識的儲備量越高不一定越好,但科學思維則是理解與詮釋科學知識的必要條件,無法依靠外部支援,得自己習得。單有科學知識而無科學思維,很容易成為偽科學的支持者。而擁有科學思維的人,絕大多數都是人文主義的信徒。後頭會解釋,哈拉瑞認為人文主義也是一種宗教,其意思就是相信知識與力量來自於人類自身。
有些人認為科學跟宗教是互斥的,但哈拉瑞不這樣認為。他認為科學跟宗教是最好的夥伴,科學在乎的是力量,而宗教在乎的是秩序。當宗教跟科學攜手,世界因此而不一樣。舉例來說,兩位同一個學科的生物學家,擁有同樣的專業技能,同時申請一個一百萬美元的研究費來支持他們現在的研究計畫。一位教授想研究的是乳牛的某種乳房疾病,這種疾病讓牛乳產量少了 10%,另一位教授想研究的是乳牛在跟小牛分開時,心理層面是否會有創傷。如果能給出的研究經費是有限的,無法同時金援兩個研究,那麼哪個研究該獲得支持呢?
這就是科學無法回答的問題了。反而要由政治、經濟、宗教來提供答案。在現代的世界,研究乳房疾病的計畫大概比較有機會拿到錢,並不是因為乳房疾病比牛的心理疾患來得有趣,而是因為乳品產業能夠從這研究獲益,這對政治跟經濟有幫助,比關注動物權益者的遊說力量大多了。但如果今天這情形是發生在認為牛隻是神聖的印度教徒社區,拿到錢的計畫可能就不一樣了。歷史上有許多偉大的科學家,我們通常過度重視科學家的角色在科學發展上的重要性,連科學家自己也是,但是科學計畫通常是很花錢的,如果沒有政府、企業、金主在後面支援,這個科學家根本不可能獲得成績。就算達爾文從來沒有出生,華萊士或其他人也會發展出演化論,但如果沒有人願意出資讓這些科學家去探索世界,一切就不會發生。出資者之所以拿錢出來,是因為他們有「信仰」,而根基於這信仰,他們認為讓科學家跟探險家去探索,可以讓他們獲得利益。
以上述案例來說,哈拉瑞所指的宗教不只是西方習慣的一神教或多神教;這些宗教認為神具有巨大甚至絕對的威能。另外也包括泛靈信仰、或是不視神為無上威能,而是在自然中與人一樣演替的佛教跟道教等等。對佛教頗有研究的哈拉瑞認為,佛教在乎的是人該如何離苦得樂,超脫輪迴,這些只能靠自己,神魔都幫不上忙,也影響不了。而除了這些你我直接可以理解為宗教的宗教之外,哈拉瑞認為人文主義(包括自由人文主義、社會人文主義、以及演化人文主義),還有我們正在進入的科技人文主義與數據主義都屬於宗教。這些都是知識的來源,而知識就是力量,順序上來說,一開始人的經濟型態為狩獵、採集、遊牧,於是人直接與四處環繞的靈溝通,來理解世界,後來農業經濟出現了,為了有效持續產出,管理土地及收穫資源,宗教中開始出現統一至高的神,以及其代理人,否定了萬物皆有靈,以及一般人可以直接與神靈溝通這件事,成功地壟斷詮釋的權力。後來人文主義出現,人們認為自問自答,就可以在內心找到一切的答案,於是否定了神。數據主義則是將人切得細碎,從各種資料跟演算法挖掘出更多知識,於是又否定了人的不可分割的價值。(若你沒空看書,可以看 Gene 大的書介)
從我的角度來看,這次的爭議極為有趣,正巧可以哈拉瑞的說法來討論。我們可以在爭議中看見多種宗教之間的互相拉扯競逐,以及融合,包括本土化的佛道教與泛靈的民俗信仰,人文主義、與初級的數據主義。
- 對泛靈民俗信仰來說,佛道教的本土化過程就像殖民,但如今已融為一體。而在融合的過程中也發展出在人文主義上獨特的文化場景、生活慣習、與政治黨派的勢力互援。
- 然而人文主義就是對神的否定,對人自身的崇拜。在與人文主義的產物(政黨勢力)交易的過程中,本土佛道教/民俗信仰漸漸喪失存在的合理性,被人文主義鯨吞蠶食。
- 如今人文主義以及數據主義的信仰者聯手,要以其所信仰的「開放透明」、「法治規約」、「環保健康」等價值來挑戰本土佛道教/民俗信仰,於是便出現了這番局面。pm 2.5 的排放量監測、重金屬跟對健康有害氣體的數據、宗教法人的財務數據透明化…撞上了宮廟在現代的掙扎。
- 但事實上,本土佛道教/民俗信仰這方的支持者,其實也不都是這些價值的真正信徒。其中包括了許多人文主義者,例如我很喜歡的,持續從知識角度討論民俗宗教的民俗亂彈,他們這次也大力支持上街頭。由於長期生活在宗教民俗中,對其文化展演跟文本有所認同,他們在乎的是保留這種文化展演的自主權利,而且選擇以走上街頭跟訴諸社群媒體等方式來獲得支持跟展現力量,而這正是自由人文主義者會做的事。如果我是一個全然的虔誠信眾、且認為燒香燒金是有意義,得藉此買通天地鬼神並與之溝通的人,我根本不會上街頭,我相信神靈會直接懲罰該罰的人,我只要在家裡或廟裡燒燒香,跟神報告一下就好了。
當然,有朋友說這次上街頭不是「抗議」,而是傳達神的想法。但我認為,是否要稱作抗議,只是名詞選擇,反正都是政治實力展現,從古至今,宗教都被用來掩飾政治行動。但別誤會,宗教信仰中的文化民俗我是很尊重的,也非常欣賞,就像我也很尊重以及熱愛ACG Cosplay 的狂熱者一樣,他們對我來說都是對某種精緻文本高度投入下進行的角色扮演。都值得重視,但沒有高下。如果今天政府要管制 ACG Cosplay,我也會上街頭抗議。
信仰、喜歡與習慣,儘管這三者我都尊重,但對我來說這三者是不同的,必須分開討論。從我的角度以及我對哈拉瑞的詮釋來看,這次響應號召上街頭的人們應該屬於自由人文主義者,他們透過網路串聯、透過記者會、透過邀請政治勢力……這些行為都來自於他們內心自己的判斷,而不是神意。人文主義就是否定神的另一種宗教。
對我來說,如果大家是為了文化資產保存而上凱道,蠻合理。但這就跟本土化佛道信仰無關了,而是在信仰人文主義的前提下進行的。如果像有些人批評這場活動是為了保住實質的資產控制權(也就是不希望宗教法要求財務透明公開),我也覺得很合理啊,絕大多數現代人都在乎錢,但那跟神也無關,並非神靈要求不要修改宗教法,而是信仰人文主義者的正常表現。
所以,政治制度的選擇就是一種信仰。若把宗教的位階放在國家之下,那對我來說就只是文化跟角色扮演,是不足以稱之為虔誠信仰的。現代保障宗教自由的還是民主政體與其賴以為基礎的人文主義,這就直接定義了知識/力量的來源高下。如果有一個人相信有超出俗世的知識與力量來源,而他可以與之溝通或用某種方式獲得時,他卻反過來還繼續依賴俗世的政治管道,來替這超出俗世的力量來源爭取權益,不是很奇怪嗎?
簡而言之,我認為上凱道這種行為是透過合理的民主政治手段對政府施加壓力,我支持民主政治下民眾上街頭抗議的權利。這是我的「信仰」,我對人文主義的信仰,在這個層次上,我跟準備上街頭的人們有共同的信仰。在宗教習俗演練過程中,包括我在內的許多台灣人都習慣了這些宗教儀式,內化成文化的一部分,有些人甚至喜歡上了,我就是屬於這樣的人,但我不會說我是信仰本土化的佛道教與民俗的信眾。
哈拉瑞認為,要調動人類集體協作的力量,需要透過「想像出的故事」,這是人類與其他所有動物最大的差異處,那就是我們能夠編造以及能夠相信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故事,例如神、宗教、國家、人權、公司、金錢…等等。
在台灣,憲法保障人民的宗教自由,但憲法是什麼呢?不就是一堆字嗎?這部憲法之所以可以保障我們的權益,是因為我們集體相信這件事,就像古埃及的人集體相信法老是神、相信有來世,所以就蓋出了金字塔,古中國的人集體相信天子是天子、是龍,所以就蓋出了長城。此刻對岸的中國以及全世界大部分的國家都不相信中華民國這部憲法,所以這部憲法對他們就毫無意義。當人們不再相信了,憲法就跟宗教一樣毫無意義,就像多年前一個人可以宣布戒嚴,也可以宣布解嚴,人們的生活因為他的幾個字而改變。
哈拉瑞指出,道教佛教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錫克教等宗教,以及人文主義、數據主義,都是同等的,都是因為人們的信仰而存在。在我的理解中,當一個人相信的是一般的宗教時,那他相信的是超越俗世的,但當人相信人文主義、數據主義時,他相信的是俗世的,而這就是互斥的,這也就是為何人文主義否定傳統宗教,而數據主義又否定了人。任何有信仰的人,相信的應該是神的指示跟啟示,而不是幾個一般人寫出來的憲法。有宗教信仰者可以尊重憲法,但對他來說憲法或任何人定的法律都是低於神(或靈)的。
假設真有神靈,那麼當神靈決定自己只有在宮廟中或小地方擁有能力跟說話權,而不願意插手國家政策,直接讓政治人物改變心意時,就代表祂知道人的能力超過神,那神靈就該預料到其權力基礎會持續流失。在信奉本土化佛道教的前提下,神靈應不應該插手國家政策,應該由祂們自己來決定,但既然並沒有任何神靈插手的證據,那就可以假設祂們決定承擔這後果。一個相信神靈的人,應該要尊重神靈的決定。而如果要抗議,那前提應該就是抗議者並不相信神靈,而是為了自己而上街頭。
我身邊的人都拿香拜神,包括我最好的創業夥伴、我的父母、我的妻子…但我認為民俗沒有自絕於其他討論脈絡的權利,就如同中國不能總是以中國國情來作為不接受對其人權問題批評的理由。護家盟也不能以自己的信仰來合理化對同性婚姻的歧視。
從泛靈/多神/一神宗教到人文主義/數據主義,這中間有一個很大的鴻溝,那就是知識與力量的來源從神靈與超自然轉換到人類自己,也就是現在許多的人相信人類就是世界上最強的力量來源,所以我們開始破壞環境、大規模養殖其他生物並且殺害、不斷以我們想要的方式來打造社會制度,絕大多數的時候,中間並沒有神的介入。以現代人類對地球的破壞來看,跨過這個鴻溝不一定是好事,但如今我們不太可能再跳回去,只能用新的方式來解決人類新的信仰造成的巨大問題。
原始部落屬於一個集體承認靈(與超自然力量)為有效知識與力量來源的狀態,他們會因此有各種祭儀,這時候部落的社會性並不受到像現在這樣的國家政策的影響,不然就是國家得聲稱自己是神或超自然力量的代言人或化身,才能讓整個制度有正當性。但我們早已離開那個年代很久,我不認為台灣有這種條件來創造傳統信仰特區。
一個無政府主義者跟一個共產主義者,一個自由主義者,他們都信仰一樣的東西(人文主義),那就是知識與力量來自於人類自己。打個比方,這像是一個人相信媽祖,他的隔壁鄰居比較信玄天上帝,但他們都信神靈,認為神跟超自然力量是知識與力量的來源。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去報稅,就像一個信媽祖的人到玄天上帝廟去上炷香,可能會有點憋扭,可能不快樂,但沒有根本性的信仰衝突。
再舉例來說,社會人文主義者認為「人類應該用更公平的方式設計社會」,因為她認為人類有辦法做這件事,而不是要交給神來做這件事,他跟他所不認同的那個信奉自由人文主義的主流社會,都認為人類是最大的知識與力量來源。所以他可以在現代社會中去努力做到這件事,透過社會倡議、選舉、抗爭等各種方式,說服更多的人類支持他。如果他這麼做,那我認為他的信念並不假。我認為對知識與力量來源的信任是根本性的。例如無政府主義者是先相信知識與力量來自於人類自己,然後選擇用自由個體集體互助的方式來生活。對社會人文主義者來說,他也是先相信知識與力量來自於人類自己,然後選擇合理分配利益的方式。
我想說的也很單純:我非常尊重有傳統宗教信仰的人,我只是高度懷疑絕大多數說自己有信仰的人可能是自己搞錯了。他們可能只是習慣或喜愛跟宗教有關的文化跟生活方式,但他們真正相信的宗教,其實跟我一樣,是人文主義,是重視科學思維的,而這是我所樂見的,雖然有少部分討論流於「神明會懲罰這些政客!」跟「看看這些迷信盲從的人!」這種二元對立,但我認為不用太過在意。當我看見雙方都是從環保健康、文化資產保存、社區營造、自主管理與財務數據等人文主義價值出發來討論時,我覺得其實是很可喜可賀的。
要承認的是:因為我沒有傳統的宗教信仰,也不是宗教研究者,對諸多宗教跟民俗內涵並不夠清楚,我只能從我狹隘的邏輯來推論。本文沒有要討戰的意思,但很歡迎討論跟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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