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馬蒂尼埃(Henri-Martin de la Martiniere)在周遊四海期間看盡人間慘狀。某次船隻停靠在埃及時,他上岸到當地藥店去補貨,親眼看見醫界的黑暗面。他看見藥店後面的一個房間裡面堆著一具又一具已經乾掉的死屍。角落裡有個男人正在摘除一具剛死屍體的大腦與體內器官。接著,他用一種黏黏的黑色液體把那一具屍體填滿,塗上藥膏,包起來晾乾。那些「木乃伊」註定要被送往歐洲,因其傳說中的療效,就連地位最崇高的內科醫師也很重視它們。據信,只要服用一點點乾屍的肉,不管是整塊吃下去或者磨成粉吞食,都可以治療各種各樣的疾病,例如頭痛、癱瘓、癲癇、眩暈、耳痛、喉嚨痛、蠍子咬傷或者大小便失禁。跟大多數歐洲人一樣,拉馬蒂尼埃本來也以為藥用的木乃伊是從古墓中挖出來的。結果那位藥師兼屍體販子坦承,因為天花、痲瘋病與鼠疫猖獗,造成了屍體的需求量變大。當原有的貨源不足以滿足貪婪的歐洲人,無疑的,他們還是有其他罪責更重的方式可以找到「志願者」。
拉馬蒂尼埃還小的時候常常於夜裡聽抓他的海盜們說故事,讓他怕到無法動彈:有灰紅膚色的賽倫海妖,長著跟馬鬃一樣濃密的頭髮,背上有翅膀,還有帶著劇毒的兩頭蛇,人類若被咬到,肉會爛掉。看來,人類也有可能跟怪獸一樣可怕。而對於這位海盜船上的外科醫生而言,每個陰暗的角落裡都有可能潛伏著怪獸。
到了十六歲,拉馬蒂尼埃被馬爾他島的士兵們從海盜手裡救出來。他還是跟過去一樣過著漂泊的生活,結交任何可以讓他吃住,保護他的人。離開馬爾他後他前往羅馬,在那裡的一家醫院服務。接著他從羅馬踏上緩慢的返鄉之旅,回到盧昂去上醫學院,於行醫多年後正式獲得內科醫生的資格。並無太多歷史紀錄顯示他在盧昂的生活以及他在捲入輸血爭議之前是怎麼過的。然而,無疑的,不管拉馬蒂尼埃在哪個地方證明了自己的用處,他就有辦法在那裡建立並且動用自己的關係。
取得醫學學位後才剛滿五年光景,拉馬蒂尼埃就設法幫自己在路易十四的宮廷裡謀得御醫職缺──在那裡,跟他享有同等地位與尊榮的同事,都是畢業於菁英主義的味道更濃,當然路線也更傳統的巴黎大學醫學院。不過,跟德尼一樣,拉馬蒂尼埃也是個游移在巴黎科學界邊緣的局外人。儘管他有一種能夠滲透進入各種環境的天分,但光靠天分並不夠。他能獲准在首都行醫實在是個罕見的例外,但是因為沒有巴黎大學的文憑,他將永遠無法在那裡教書。儘管他滿心希望把自己當成巴黎醫界的正式成員,但是與那些真正圈內人互動的機會實在太少了。儘管拉馬蒂尼埃早已是有證書而且在巴黎行醫的內科醫生,他仍然無法忘掉早年他從海盜那裡學來的道理。他總是瞻前顧後,隨時注意著可能的危險──而在他眼裡,輸血對人類構成的巨大威脅是前所未見的。
拉馬蒂尼埃認定,沒有任何一種療法比輸血更為駭人聽聞。他擔心的是,假使內科醫生們真的決定採用人類對人類的輸血療法,他們會去哪裡找血源呢? 就像那些埃及藥師變成木乃伊販子一樣,內科醫生是否也會變成「人血的買家或賣家」,有錢人大可以透過他們跟乞丐買血呢? 各種可能的發展終將衍生出暴力問題,拉馬蒂尼埃光用想的就不寒而慄。孩童會遭人鞭打,以便讓他們的血管變熱,並讓血管裡充滿了血──然後急著想要治癒鼠疫與梅毒等可怕疾病的人就能出錢買他們。
他深信,輸血療法將會衍生出各種各樣不人道的罪行──讓人類走向毀滅一途。拉馬蒂尼埃寫道:「為求活命,人與人將會爭相割對方的喉。」很快的,人類會用無辜受害者的「血液來清洗自己」,這是勢不可擋的。更糟的是,會出現人吃人的局面。他宣稱:「任誰只要膽敢肆無忌憚地把別人的血輸入自己的血管裡,要他們吃人肉來治癒自己也不會是太困難的事。」我們幾乎可以看到他不寒而慄的神情。
一六六七年秋天的一個寒夜裡,拉馬蒂尼埃做了一個關於輸血的夢,促使他擔負起撥亂反正的神聖任務,以免德尼那一類人真的鑄成大錯。後來他透過許多激昂而雜亂的文字來反對輸血實驗,同時也提到那一個夢:那一晚在他半夢半醒之間,一個有著一雙明亮眼睛的美女來找他,站在床前。她用撫慰人心的語氣對他呢喃低語,用清澈乾淨的水幫他洗臉與雙眼。透過眼角餘光,拉馬蒂尼埃也看到有個年輕男子正朝他走來,一手拿著七弦豎琴,另一隻手拿著一把弓。拉馬蒂尼埃倒抽一口氣,問他說:「你是誰?」那個年輕男子回說:「我是阿波羅。邱比特之子,偉大的內科醫生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之父。真理女神正在幫你洗眼睛,這樣你才能看見我想要你看到的。你千萬要牢記,把這個訊息傳達給全人類」。
阿波羅一聲令下,真理女神咻一聲把床簾往後拉。恐懼的拉馬蒂尼埃倒抽一口氣。此刻他的床孤懸在一片陡峭的絕壁上。下面的深谷裡飄來死亡的可怕味道。他從床上坐起來,瞇著眼睛,努力試著看懂眼前情景。一群自然哲學家在下面策畫一個個實驗。他們的目的是,一方面揚名立萬,另一方面則是試著發掘長生不老的祕密。在做其中一個實驗時,一位自然哲學家抓住一隻無助動物的尾巴,熟練地在上面劃一刀。他拿起一支皮下注射器,從那隻動物的尾巴注入牛奶,牛奶多到牠的雙眼與鼻耳都開始流出白色汁液。
那位哲學家轉頭對同事們自豪地宣稱:「你們是我創造的這個奇蹟的目擊者。如今那些再也無法進食的人都可以從血管吸收食物」。其他哲學家點頭贊同。然後,哲學家們就像一群抓狂的野獸,每個人都抓住兩隻動物,開始進行一個個瘋狂的輸血實驗。獅子的血流進羔羊血管裡,羔羊的血流進狼的血管裡。拉馬蒂尼埃的夢把早期的輸血實驗歷史重演一遍──從雷恩注射牛奶、啤酒與血液開始,到羅爾希望用靜脈注射的方式進行餵食。但是,令他感受到極度恐懼的是夢的最後一部分:波義耳提及的關於混種輸血後造成變異的可能性。在沒有預警的狀況下,那群可怕的哲學家突然把手上的血淋淋柳葉刀往其中一位哲學家身上招呼,把他的血放光,讓他的血管裡充滿了母牛的血。拉馬蒂尼埃看見那位哲學家變成一大隻母牛──變得很慢,但的確是母牛。其他哲學家們為了其同事的悲慘遭遇而驚恐悲嘆,同時急著想幫他解除輸血所帶來的魔咒。然後床簾就闔了起來,房間變成一片黑暗。
本文選自《血之祕史:科學革命時代的醫學與謀殺故事》,由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