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梭普開始追查這名失蹤廚娘,第一站就是推薦華倫太太雇用瑪麗‧馬龍的「史太太幫傭仲介所」。
結果經營這家仲介所的並不是什麼「史太太」,而是一位男性。他不知道瑪麗人在哪裡,但是他給了梭普一份名單,列出瑪麗服務過的七戶人家。這份名單並不完整,因為多年來瑪麗曾經透過好幾家仲介介紹工作;有時候甚至不靠仲介,而是透過廣告應徵。
不過,好歹這份名單是個開始。梭普就像一個試圖解開謎團的老練偵探,手上拿著名單奔波在大街小巷,一戶接著一戶探訪瑪麗以前的雇主。
對於像梭普這樣的流行病鬥士而言,要解開的謎團並不是「凶手是誰」,也不是瑪麗的下落(這一點當然也很重要)。梭普關切的是,瑪麗曾經在哪些地方掌廚,以及這些家庭在她幫傭期間是否發生過不尋常的事。
梭普在蒐集證據,證明瑪麗有罪。
事實上,梭普自有一套推論。身為一個關切疾病預防問題的衛生工程師,梭普當然知道著名德國醫師兼細菌學者羅伯‧柯霍(Robert Koch)的研究成果,他證明了特定細菌會造成特定疾病,以及細菌會傳染。「柯霍氏假說」迄今仍廣泛應用於實驗研究中。
到了一九○○年,科學家已經發現,有少部分曾經感染白喉、霍亂、傷寒等傳染病的人,康復之後,儘管外表看起來完全健康,但還是會繼續散播疾病,這種人稱為「健康帶原者」。然而,他們卻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散播病菌。
一九○二年柯霍發表一篇重要論文,主題是歐洲的傷寒健康帶原者。三年後柯霍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但是「健康帶原者」的概念在美國尚未發現實證──而此刻正是關鍵所在。
梭普肯定自己正在追蹤的是個健康帶原者,而且是美國首例。
要是梭普的推論正確,這項發現將使他一舉成名,奠定他在醫界和科學界的地位。他將會受邀在學術會議發表演講和論文。他的名字會被寫進醫學史流傳下去,和羅伯‧柯霍這樣知名的科學家並列。
但是,首先梭普必須蒐集證據支持自己的推論。梭普採取的第一步是確認名單上這些家庭所在的地點:瑪麗‧馬龍工作過的地點包括紐約州的摩馬羅內克、紐約市、緬因州的黑港、紐約州的沙角、紐約州的牡蠣灣,以及紐約州的塔克西多帕克。
梭普一一探訪瑪麗的前雇主,採訪各家的家庭成員和僕人。讓他失望的是,大部分雇主並不十分清楚僕人的背景。
梭普在《軍醫》期刊中寫道:「好像沒有幾個管家說得出關於廚子的事,更別指望他們說得出好幾週或好幾個月前吃了什麼東西。」
錯誤百出的情報線索和不可靠的記憶,讓梭普感覺像是某種「共謀」。他寫道:「有時候那些人似乎故意不肯說出他們知道的事。認識瑪麗的那群僕人從頭到尾沒有提供任何協助。」
看起來沒人願意幫助這個衛生工程師,尤其是曾經和瑪麗共事的僕人,他們同心協力在瑪麗周圍築起一道防護牆。為什麼要這樣保護她?是因為她受人喜愛嗎?是出於僕人之間的忠誠感?還是因為怕她?或是因為這個到處打探消息的傢伙一看就惹人厭?
到最後梭普完成調查訪問、整理筆記時,有了驚人的發現。
他手上這份名單當中,幾乎每一戶家庭都發生過傷寒感染,只有一家例外。梭普後來對一群醫生說明:「這戶人家只有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和一名老僕人。」
除此之外,梭普發現傷寒侵襲的對象沒有階級之分,不論主人、家人或僕人都有得病的例子。梭普指出:「這些家庭全都家道殷實、生活優渥,每戶有四至五名成員、五至七名僕人。在感染傷寒的病例當中,有四名洗衣婦和兩名園丁,而這兩個在鄉間工作的園丁不曾離開爆發傷寒的地點。」
每一次的傷寒爆發都被歸咎於不同的原因:外來的訪客、新來的洗衣婦或男僕、受汙染的水或牛奶。
包含華倫一家在內,梭普統計共有二十二名受害者。其中一個家庭──也就是富有的曼哈頓律師詹姆斯‧柯曼‧德雷登家,在九人病倒沒有其他人手的情況下,瑪麗挺身而出,和主人並肩照顧病患。
後來梭普在《紐約醫學研究院學報》寫道:「德雷登先生告訴我,疫情結束後,他為了感謝瑪麗的援助,除了原本的薪水之外,還額外給了她五十美元酬金。」
為什麼德雷登先生沒有生病?梭普的說法是,由於德雷登先生早年曾經得過傷寒,所以已自然免疫。唯一沒有發病的那對老夫婦及其僕人應該也是同樣的情況。
不知道為什麼,瑪麗每次都能逃過劫難,而且總是在疫情爆發不久後離開那戶人家。梭普指出:「從來沒人懷疑過她。」
直到此刻。
梭普一路追蹤瑪麗,來到公園大道六百八十八號,在這棟門前有一道架高小臺階的老式連棟住宅中,瑪麗為沃特‧包溫先生一家人掌廚。她在離開牡蠣灣數週之後開始為包溫家工作。
但是這個發現來得太遲了,傷寒已經感染包溫家二十出頭的女兒和一名洗衣婦。梭普寫道:「包溫家的獨生女命在旦夕。」
現在受害者的總數變成二十四人,包括即將成為第一起死亡病例的包溫家女兒。梭普表示:「這件事我責無旁貸。一旦時機不巧,瑪麗有可能引發傷寒大流行。」
梭普下定決心要和這名廚娘當面對質,他在沒有事先知會的情況下,直接走進包溫家的廚房找瑪麗談話。他相信,只要讓瑪麗知道她身上帶有傷寒病菌,她一定會願意接受醫療協助。
後來梭普寫道:「我儘量委婉圓滑,但我不得不告訴馬龍女士,我懷疑她導致其他人生病。」
我們不知道梭普確切的用語。或許他把話說得太直白了,因為後來他在《紐約醫學研究院學報》的文章中承認,他搞砸了這次談話,挑起了瑪麗的防衛心和怒意。梭普寫道:「我一出手就弄擰了。」
瑪麗是否聽過「細菌理論」或者「柯霍氏假說」和「健康帶原者」這些概念,我們不得而知。我們也不清楚她是否了解:那些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會使人生病。
梭普對瑪麗說的話,可能讓瑪麗感到十分荒謬──一個健康的人怎麼可能會害其他人生病?梭普的指控,必定嚴重打擊了瑪麗的自尊。瑪麗深以自己的工作為傲,她把廚房整理得一塵不染,自己也保持得乾乾淨淨。
瑪麗的反應出乎梭普的意料之外,她沒有像他一樣想要解決這件事,反而大發雷霆。瑪麗告訴梭普,她從來沒有得過傷寒,還幫忙照顧身邊的病患,協助他們對抗這種可怕的疾病。
梭普繼續試圖說服瑪麗。「我告訴她,如果她肯回答我的問題並且提供樣本,我保證如果有需要的話,她會得到良好的醫療照顧,而且不用花一毛錢。」
樣本?瑪麗一定問了梭普:什麼樣本?
梭普告訴她,他需要瑪麗的尿液、糞便和血液樣本。毫無疑問,這個要求讓瑪麗感覺完全超出常理,嚴重侵犯個人隱私,也帶有高度羞辱意味。
梭普忘了一句老話:廚房是廚師的地盤。他沒有注意到瑪麗臉上閃現的憤怒,當然更沒注意到桌上放著切肉餐叉。
但是瑪麗注意到了,她對著梭普破口大罵,接著一把抓起切肉餐叉向前猛戳。
梭普說:「顯然瑪麗不明白我是想要幫她。」
當然,梭普拔腿就跑。
- 本文摘錄自《致命廚娘:不要叫我傷寒瑪麗》,遠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