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圖片/The Book Cellar
我住院將近一個星期了,但是,時間在醫院裡彷彿是不存在的一樣。史提芬說那地方有點像大西洋城,只是吃角子老虎機器被嗶嗶叫的血壓機取代,傷心難過的賭徒換成了傷心難過的病人。就像賭場一樣,這裡沒有時鐘,也沒有月曆。那是個靜止的地方;唯一打斷它的靜止的,只有無止盡工作的醫生和護士們。就我的家人觀察發現,我愈來愈喜歡其中兩名護士:愛德華(Edward)和亞德琳(Adeline)。愛德華身材魁梧,但是笑容溫暖。他是這個層樓唯一的男護士,所以經常被誤以為是醫生,但是個性開朗的他不以為意;他老是愛開洋基隊,還有他最喜歡的報紙《紐約郵報》的玩笑。亞德琳則是個講求效率、口直心快的中年菲律賓女士,有她在,大家都多了點紀律。她很明顯有一種讓我冷靜下來的能力。
現在,我的家人發展出一套規律。因為我已經習慣爸爸在我身邊了,所以早上他會過來餵我吃早餐,通常是優格、卡布奇諾咖啡,然後我們會玩牌,只不過我經常搞不懂那些遊戲規則。接著,他會唸書或雜誌給我聽,或是靜靜的坐在我旁邊看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寫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他每天都會帶些自己做的美食來,像是我最喜歡的甜點草莓派。只是我仍舊沒有什麼胃口,所以食物通常都是進了史提芬的肚子。我父親的媽媽是個愛爾蘭護士,他小時候就常看她在急診室沒有排班的空檔做吃的。就像他的母親一樣,煮東西是我父親紓解壓力的方式。這麼做,除了幫助我度過那段住院的日子,也讓我父親在一片陰霾中,有個可以轉移注意力的事情。
我媽媽則是在她的午休時間和工作結束後來看我,而且一定帶著她那份重要的問題清單。她經常坐在窗前,盯著東河上那些在百事可樂招牌前駛過的船隻,眼腈看得出神,但是雙手卻緊緊擰握,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我們會一起看洋基隊的比賽,她會跟我報告我們喜愛的球員的現況。但是大多時候,她只是坐在我身邊,確保我沒有不舒服的地方,最重要的,是確定那些最好的醫生有定期來看我。
史提芬大概在晚上七點過來,一直待到半夜左右,等我睡著為止。雖然遠超過可以會客的時間,但是護理人員沒有特別介意,因為史提芬可以讓我保持冷靜,我也就不會想要逃出去了。我和史提芬每晚都會看二十四分鐘的萊恩.亞當斯(Ryan Adams)在《奧斯汀極限》(Austin City Limits)的表演。那張DVD會自動重播,史提芬要回家時不會關掉它。〈行前一吻〉(A Kiss Before I Go)、〈重重跌落〉(A Hard Way to Fall)等另類鄉村歌曲,就像悠揚的安眠曲一樣,一次又一次的播放,直到我睡去。這時,夜班護士會過來把電視關掉。史提芬懷抱著一個希望,希望那些音樂會喚醒原來的我。
但是,每次看這些影片時,我都像是第一次看一樣。有可能是處理新記憶的海馬迴出了錯,導致我的短暫記憶被刪除了。我們的海馬迴會將形成某個記憶的神經細胞迴路短暫「儲存」,接著,再將它們轉交給大腦負責保存長期記憶的部位:枕葉的視覺皮質負責視覺記憶,顳葉的聽覺皮質負責聽覺記憶等等。
想要知道海馬迴對大腦迴路的重要性,看看除去海馬迴後,會造成什麼影響就明白了。最有名的一個案例發生在一九三三年,七歲大的亨利.哥斯托夫.莫雷森(Henry Gustav Molaison)【[1]】在康乃迪克州哈特佛(Hartford)附近被一輛腳踏車撞到,導致腦部嚴重受損。在這次致命意外後,亨利就經常發生癲癇,而且情況一次比一次劇烈。二十年過後,就在他二十七歲時,醫生決定移除他大腦裡看似會引起癲癇的一小部分組織,也就是海馬迴。手術復原後,亨利果然不再有癲癇發作的情形,但也同時失去了產生記憶的能力。在手術之前的記憶都還原封不動,但是手術後發生的事,他就什麼都記不住了。所有的新訊息都只能停留二十秒左右,之後便消失了。他一直誤以為自己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就是他動手術時的年紀。
亨利獨特又驚人的狀況,讓他成為醫學研究史上相當著名的案例,研究人員從他身上證實了近事失憶症(anterograde amnesia)的存在,患者特徵即是無法產生新記憶。(電影《記憶拼圖》〔Memento〕的主角遇到的,就是和亨利一樣的情形)。我們也因為他的病例得知,記憶有兩種模式:一種是陳述性記憶(declarative,記得地方、名字、物品和事件),另一種是程序性記憶(procedural,像是繫鞋帶、騎腳踏車)。亨利雖然沒有辦法建立新的陳述性記憶,但仍舊保有程序性記憶,也就是可以經由練習而不自覺增強的能力。【[2]】
將年代拉近一點,一位名叫克萊夫.韋爾林(Clive Wearing)的樂團指揮家,則是因為感染了單純性皰疹腦炎(herpes simplex encephalitis),破壞了大腦的海馬迴。就像亨利一樣,韋爾林也沒有辦法留住新的陳述性記憶,對他來說,這個世界永遠像新的一樣。他不認得他的孩子,每次見到他結婚多年的妻子,都像是初次墜入愛河的戀人一樣。他的妻子黛柏拉(Deborah)後來把他的故事寫成《永遠的今天》(Forever Today)這本書。她在裡頭寫到:「克萊夫總以為自己剛從昏迷中醒過來,因為他從不記得曾經醒過。」韋爾林自己也寫了不少,但是內容無關他的見解或幽默,而是像這樣的東西:
上午八點三十一分:我現在完全清醒了。
上午九點零六分:我現在再清醒不過了。
上午九點三十四分:現在我超級清醒的。
黛柏拉引用了她先生的話:「我從沒聽過任何聲音、看過任何東西、摸過任何東西、聞過任何氣味。就像是死了一般。」
很慶幸的,我的病情沒有上述兩人這麼嚴重,但是許多大腦的關鍵功能確實逐步消失。我還是會為一些小事情感到開心:我期待我緩慢而顛簸的小散步,這麼一來我就不會因為長期臥床,而需要打針來防止血栓了。除此之外,還有兩件我很執著的事,蘋果和乾淨。每當有人問我想要吃什麼時,我的答案一定是「蘋果」。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想吃蘋果,於是,來看我的人帶來了各式各樣的蘋果,有紅的、綠的、甜的、酸的,我也都欣然的把它們吃掉了。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或是許是受到「一天一蘋果,醫生遠離我」這句話的影響吧。也可能是來自更深層的需求:蘋果所含的類黃酮具有抗發炎和抗氧化的效果。難道是我的身體和我的大腦之間有溝通,而醫生們卻不知道?
我還堅持衣服要每天換洗。我媽媽認為那是因為潛意識裡的我亟欲除掉這個病,不管它究竟是什麼病。我的頭髮因為一直有腦波儀導線黏在上頭,所以總是糾成一團,但是我會要求醫護人員幫我洗澡。兩名來自牙買加的護士助理會用熱毛巾擦拭我的身體,幫我穿上衣服,並逗弄我,叫我是她們的「寶貝」。在她們照護下,我顯得挺放鬆的。看著她們清潔我的身體時,我感到心滿意足。我父親不禁懷疑,會不會是她們說話的腔調讓我回到童年時期,當時的西碧一直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照顧。
第一個星期六,我父母終於答應讓另一名訪客來看我。這名訪客是我的表妹漢娜(Hannah)。進到病房時,她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但她還是若無其事的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彷彿她本來就打算這麼做一樣。在場的還有我媽媽和史提芬,漢娜一下子就融入大家了,她安靜、不亂說話,而且帶來支持。
「蘇珊娜,這些是妳的生日禮物,一直沒有機會拿給妳,」她開朗的說,並拿給我一個包裝好的禮物。我兩眼無神的看著她,表情僵硬的對她笑了笑。我和漢娜原本計劃在二月幫我慶生的,但是因為我得了「接吻病」取消了。
「謝謝,」我說道。漢娜神情緊張的看著我用半蜷的手抓著禮物。我竟然連拆開禮物都沒辦法了。我不協調的動作和笨拙的說話方式,讓漢娜聯想到帕金森氏症的病人。她輕輕的從我手上拿回禮物,幫我把它打開。
「是《死神放長假》(Death with Interruptions)」,她說道。「我和我媽媽記得妳喜歡《所有的名字》(All the Names),所以想說你也會喜歡荷西.薩拉瑪戈(José Saramago)的另一本書。」大學時期,我曾經讀了《所有的名字》,並且花了好幾個晚上的時間和漢娜的媽媽談論那本書。但是現在,我卻無助的看著作者的名字,回她:「沒聽過。」漢娜很貼心的表示認同,然後就轉開了話題。
「她累了,」我媽媽很抱歉的說,「所以注意力沒辦法集中。」
腦波監測影片,三月三十日,上午六點五十分,長度六分鐘
影片的開頭是一張空的床。我媽媽坐在床邊,幽幽凝視著窗外。她身上穿著麥絲瑪拉(Max Mara)的套裝,準備待會兒去上班。床頭有花和雜誌,電視機小聲的播放著《大家都愛雷蒙》(Everybody Loves Raymond)。
我進了螢幕,爬上床。我沒有戴帽子,一搓導線從我的亂髮中露了出來,披在我的背上,看上去像是長了鬃毛一樣。我把被子拉到蓋住脖子。我媽媽揉了揉我的大腿,幫我蓋上毯子。我掀開毯子,坐了起來,然後不停的摸著頭上的導線。
影片結束。
- [1]〔原註〕為了顧及他的隱私,醫界過去一直以 H.M.稱呼他。
- [2]〔編註〕長期研究亨利.莫雷森的科學家蘇珊.科金(Suzanne Corkin)將他的故事寫成了《永遠的現在式:失憶患者H.M.給人類記憶科學的贈禮》(Permanent Present Tense: The Unforgettable Life of the Amnesic Patient H.M.),這本書在台灣由夏日出版社翻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