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被亂流嚇死了,有什麼理由怕嗎?
亂流,人稱咖啡之傾灑者、行李之碰撞者、嘔吐袋之填充者、神經之撼動者。可是,它是不是墜機之元凶呢?若從許多飛機乘客的反應來推測,想必會認為答案是肯定的,對焦慮的乘客而言,亂流絕對高居擔憂排行榜第一名。單憑直覺,這是很合理的想法。每個踏上飛機的人多少都會不安,更何況是在三萬七千英尺高空遭遇大晃特晃的亂流,簡直是最慘痛的記憶,使人驚覺飛行隱含的重大危險。大家可以輕易想像,飛機就好比在驚濤駭浪中顛簸的無助小艇,有時候船會被淹沒、會傾覆、被浪頭砸向暗礁,飛機想必是相同的道理。關於飛機,一切似乎都危險得要命。
只不過,事實並非如此,這些都是極為罕見的情形。再怎麼試,飛機也不會被翻得頭上腳下、失控打旋墜落,或是從天上直掉下來,即便遇到最強勁的風或下沉氣流也一樣。情況或許會很惱人或不適,但不至於墜機。包括機組成員在內,對每個人來說,亂流都是個麻煩事,但亂流也是……「正常」或許是最恰當的形容詞。機師遇到亂流,通常想的是該怎麼處理比較方便,反而不會視之為安全問題。飛機為求飛得更順暢而改變高度,主要是為了乘客的舒適著想,機師不會擔心機翼解體,只是想讓乘客保持放鬆,讓大家的咖啡待在該待的地方。飛機本身就設計得足以承受巨大的力量,還必須符合正負過載的重力限制,因此強到足以造成引擎移位、折斷翼梁的亂流,是最常搭飛機的人(或機師)飛一輩子也遇不到的。
碰到亂流,飛機的高度、傾斜角、俯仰角只會稍稍改變,在駕駛艙只會看到高度表輕輕一晃。此外,民航機的設計包含一種特性,機師稱為「正穩定度」。如果飛機在空中被推得偏離航線,飛機天生就會自動回歸原位。我還記得,某天晚上飛往歐洲,飛越大西洋的半路上,遇到激烈得不尋常的氣流,就是大家會跟朋友講的那種。這道亂流毫無預警出現,持續數分鐘之久,強到足以弄翻艙廚的餐車。在亂流最猛烈之際,我聽著碗盤碰撞聲,想起一封電子郵件。信裡,某個讀者問我,這種時候飛機在空中會偏移多少:飛機上下左右晃動的幅度,實際上到底是幾英尺?於是我密切注意高度表,結果發現,每個方向的偏移都不超過四十英尺,大半時候都是十幾二十英尺,航向(就是鼻子所指的方向)偏移則完全探測不到。我猜有些乘客並不這麼覺得,反而把激烈程度以次方為單位往上跳:「我們兩秒內就掉了差不多三千英尺!」
遇到這種情況,機師會把速度減緩至預設的「穿越亂流速率」,以確保不會超越高速失速之保護範圍(不要問),避免機體結構受損,然而這速率相當接近正常巡航速度,你坐在位子上大概不會注意到減速。此外,我們也可以要求調升、調降高度,或是申請改變航線。你八成會想像機師汗涔涔的對付亂流:機身左右晃盪,機長高聲下達指令,雙手緊握方向盤—這完全不是事實。機組成員不需要弄得像和猛獸搏鬥,頂多只需靜候一切過去。事實上,一旦遇到強勁亂流,試著對抗反而是最糟糕的。一些飛機的自動駕駛功能會有特殊模式,專門用在亂流狀況,但並不會下達更多改善情況的指令,卻是反其道而行,降低系統敏感度。
你可以想像駕駛艙出現這樣的對話:
機師一:「好,我們把速度調慢點。」(在控制速度的選單輸入較低的馬赫值)
機師二:「你看啦,我的柳橙汁都潑出來流進杯架了。」
機師一:「來看看前面那些傢伙有沒有回報新消息。」(伸手拿麥克風,確認頻率)
機師二:「你手邊有沒有餐巾紙啊?」
除了這些,機師也會向乘客廣播、通報空服員,確保大家繫上安全帶。如果情況看起來會惡化,機師經常要求空服員待在座位上。
要預測亂流將發生在何時、何地,以及多強烈,比起科學,更像一門藝術。我們會根據天氣圖、雷達回波來判斷,其中最有用的就是其他飛機的即時回報。有些氣象指標比其他的可靠,譬如說,那些棉球狀的湧動積雲總是讓飛行變得很顛簸,尤其是頂部像鐵砧、伴隨雷雨一起出現的那一種。飛過山脈、特定鋒面交界,以及通過噴射氣流,也會讓機艙警鈴作響。但是,偶爾也會發生完全意料之外的情況。往歐洲途中撞上亂流的那一晚,我們事前得到的資訊顯示,最糟不過是輕微震盪而已;稍後,到了原本預期會發生較強亂流的區域,卻飛得平穩無比。實際情況會怎樣,就是沒人料得到。把報告傳給其他機組成員的時候,我們會替亂流打上等級,最低是「輕度」,最高是「極度」,如果遇到最嚴重的亂流,降落後會讓維修人員做飛行後檢查。每個等級都有一套評定標準,不過現實中都是憑主觀判斷。
我從沒經歷過「極度亂流」,但也遇過不少中度,還有幾次強度。
其中一次強度亂流發生在一九九二年七月,當時,我在一架十五人座渦輪螺槳飛機上擔任機長,要從波士頓飛往緬因州波特蘭,航程共二十五分鐘。那天很熱,到了接近傍晚的時候,新英格蘭東部天空已布上一片稠密的塔狀積雲,雲層不長,頂端大約只有八千英尺,漂亮得讓人感覺不到危險。隨著日頭落下,不管往哪個方向看去,只見聚積起來的雲形成一束束粉色珊瑚柱,宛如無限延展的花園,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如詩如畫的景象。這景象美極了,事實證明這些雲也頗為猛烈,就像一座座小火山,吐出看不見的上升氣流,持續狂暴擊打機身,到了最後,感覺就像捲進上下顛倒的雪崩。我還記得,雖然身上緊緊繫著肩套帶,但我還是舉起一隻手穩住身體,生怕頭撞到艙頂。過了幾分鐘,我們在波特蘭安全降落,人機均安。
為免有人罵我美化事實,我承認,強力亂流偶爾也會造成飛機受損、乘客受傷,只是乘客受傷的原因,通常都是沒繫安全帶,結果跌倒或被甩出去。在美國,每年因亂流受傷的人大約六十名,裡頭三分之二都是空服員,把空服員扣掉,只剩大概二十名乘客—這個國家每年搭機人次約達八億,其中只有二十人因此受傷。據我個人的經驗,亂流現象變得愈來愈普遍,算是氣候變遷的副產物。亂流是因天氣變化而生,是一種氣候徵兆;隨著全球暖化加強特定天氣型態,如果說我在緬因州的經驗會變得更常見,這假設是很合理的。
亂流實在太難以捉摸,所以大家都知道,每次被問到要怎麼做最能避開亂流,我的答案總是含糊得惹人厭。「晚上飛是不是比白天飛好?」有時候是。「該避開經過洛磯山脈或阿爾卑斯山脈的航線嗎?」很難說。「小飛機是不是比大飛機更容易受影響?」看情況。「天氣預報說明天會有強風,這樣搭飛機會很顛簸嗎?」大概吧,可是誰知道。「坐哪裡比較好,飛機前面或後面?」啊,這我就可以回答了。儘管坐哪裡並沒有太大差別,不過坐起來最平穩的位置是在機翼上,那裡最靠近飛機升力和重力的中心;起伏最大的位置通常是飛機最後端,最靠近機尾的最後一排座位。
很多常旅行的人都已經知道,相較其他國家,美國空服員更容易為了安全帶指示燈窮緊張。我們在起飛之後亮燈的時間更久,就算氣流平穩也一樣,而且只要有一絲晃動或起伏,就會再把指示燈打開。某方面來說,這是另一個美國人過度保護的例證,不過這是基於相當合理的責任考量,畢竟機長最不想遇到的,就是有人剛好摔斷腳踝,一狀告到法院,害機長被聯邦航空總署盯上。不巧的是,這麼做反而產生「狼來了」後遺症,大家太習慣看到指示燈看似毫無理由的明明滅滅,就乾脆裝作沒看到了。
本文摘自《機艙機密:關於空中旅行,你該知道的事實》,由好人出版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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