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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羅》中的閩客族群,為何當初要冒險偷渡台灣討生活?——《臺灣史上的小人物大有事》

圓神出版‧書是活的_96
・2021/09/02 ・3911字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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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Story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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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陳韋聿|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研究所碩士

你去過臺南的臺灣歷史博物館嗎?在該館的常設展當中,有一座十八世紀中國帆船的模型,呈現了清代前期華南沿海地區與臺灣之間的航運往來,格外引人注目。帆船的甲板上,除了能夠看到渡海來臺的旅客,還有許多水手忙著裝卸貨物。有趣的是,船尾的貨艙處,幾名偷渡客正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向外張望。其中一個蓄著落腮鬍的年輕人,微微蹙起的眉眼,顯露了心裡的疑懼與不安。大概因為表情太生動的緣故,他經常出現在遊客的相機鏡頭裡面,相當受歡迎呢!

在臺史博所建構的歷史場景當中,這個名叫「鄭阿興」的角色,其實反映了清代前期漢人群體移民臺灣的偷渡風氣。大清國統治臺灣的時候,曾有所謂的「渡臺禁令」,針對來臺移民設計了許多條件限制。條件不符的人,只能偷偷摸摸地乘坐帆船,試圖躲開官府的查緝。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圖/WIKIPEDIA

躲在貨艙裡的鄭阿興,顯然也是偷渡客群體裡的一員。但他究竟違反了哪一條規定,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甲板上呢?在偷渡的旅程當中,他可能遭遇到哪些危難?而在離開這艘帆船之後,等在他面前的,又會是怎麼樣的未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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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故鄉的理由:中國原鄉條件更差

在討論鄭阿興的渡臺之旅以前,我們不妨先想想他離開家鄉的緣由。有句古話叫作「安土重遷,黎民之性」。意思大約是說,傳統農業社會裡,人們多半長久居住在一個地方,不會輕易搬遷。雖然如此,中國歷史上還是經常出現一些大規模的移民潮。許多時候,這些移民是因為原來居住的地方發生了戰亂或災荒,生存條件變得糟糕了,只好跑去別的地方尋找謀生機會。

用地理概念來說,這就是原鄉環境的「推力」,把老百姓推出了自己的家,十八世紀以後渡海來臺的移民潮正是如此。那時,中國東南沿海地區的人口迅速膨脹,但這些省分的可耕地嚴重不足,於是,像鄭阿興這樣的年輕勞動力只能向外移動。而在當時,許多人共同選擇的落腳處,就是仍有大片土地亟待開墾的臺灣。

話又說回來,鄭阿興為什麼不能像個普通旅客一樣,在船隻靠港以後就走下船掏出證明文件,大大方方地接受官府的查驗呢?

答案很可能是:他的籍貫出了問題。在臺史博的故事設定裡面,鄭阿興出生在廣東省東部沿海的潮州。然而,根據巡臺御史黃叔璥的說法,「渡臺禁令」的其中一項規定便是禁止潮州(以及鄰近的惠州)人前往臺灣。清政府的想法是:潮州、惠州一帶是海盜集團經常出沒的地方,如果海盜們聚集在臺灣島上,搞不好又要出亂子。實際上,清代前期的臺灣統治,確實一直著重在「防範」而非「治理」,會有這樣的考慮,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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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除了籍貫問題,出現在貨艙裡的其他偷渡客也可能有種種不得已的苦衷。比如「渡臺禁令」裡面還規定老百姓不准攜家帶眷到臺灣定居,這可能說明了鄭阿興躲藏的貨艙裡為什麼會出現一個年輕女性。此外,想要循正常管道渡海來臺的人,還得申請證明文件(所謂「照單」)。要是沒有向政府請領到這些文件,也就只能選擇搭乘偷渡船隻了。

還有一種風險,是普通帆船的乘客在港口邊可能得面對官吏的勒索——在清代臺灣,這是十分尋常的一種腐敗風氣。實際上,館方在這個歷史場景裡,也復刻了一塊實際存在於高雄旗津的「嚴禁勒索以肅口務示告碑」,就是在說明官僚體系如何藉著檢查的名義,對靠港船舶上的人員索取賄賂。如果是偷偷上岸,大概就可以免去這樣的麻煩了吧!

總而言之,包括鄭阿興在內,每個偷渡客都有一個鋌而走險的理由。那麼在清代,選擇偷渡的這些人,又可能會面臨什麼樣的危險呢?

「勸君切莫過臺灣,臺灣恰似鬼門關。千個人去無人轉,知生知死誰都難。」—〈渡臺悲歌〉 。 圖片 / 圓神出版社提供,陳韋聿拍攝

冒險渡海來台:六死三留一回頭

最直接的風險,顯然來自於惡名昭彰的黑水溝。我們都知道古早時代有句俗話,叫「唐山過臺灣,心肝結歸丸」,若你有機會體驗一下臺灣海峽的風浪,你會發現糾結的絕對不只心肝,還包括你的腸胃。我自己曾經從嘉義布袋港坐著中型客輪到澎湖去,那趟旅程裡面,整船的嘔吐聲不絕於耳,十分可怕。現代船舶尚且如此,幾百年前的木造帆船,想必不會舒服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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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是偷渡客,處境恐怕只會更慘。這些人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航程裡的波濤洶湧,還得小心偷渡業者的惡意,使自己陷入極危險的境地。比如一種典型的情況:船舶超載。

在攬載偷渡者的「客頭」(某種程度上可以想成現代人蛇集團的「蛇頭」)與船戶而言,他們每出一趟船,就要承擔一次被官府查獲的風險。為了在最少的航次裡面獲得最大的利潤,偷渡船上會擠滿乘客,也就不是令人意外的事情了。然而,載重量越大的船隻便越有可能遭遇海難。最近的例子發生在二○一五年,當年的國際新聞經常有一些從北非、西亞航向歐洲的難民船,都是因為嚴重超載而不幸沉沒。這樣看來,即便是海象相對平穩的地中海,也無法讓超載船隻安全渡過。我們可以想見:在兩百多年前的臺灣海峽當中,必然也會有許多坐滿偷渡客的超載船隻,被吞沒在浪濤之中。

乾隆年間的《重修臺灣縣志》就曾經提到,當時有一些船體結構脆弱的偷渡船隻,動輒搭載數百名乘客。業者甚至會把這些人全部塞進船艙,還把艙蓋封死,只為了躲避官府的查緝。一旦這樣的船舶碰上海難,這幾百名乘客便只能絕望地在密閉空間裡等待死亡。

更慘的是,偷渡船隻的沉沒,有些時候根本是船家自己搞的鬼。按照雍正年間一個福建官員的說法,有些業者會故意在航行過程當中動手將船隻鑿沉(他們自己則有另外的船舶接應)。反正銀子已經到手,把這些偷渡客送到目的地又得冒著被官府查獲的危險,索性自己動手,葬送整船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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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清代的其他一些文獻也曾談到偷渡過程當中的其他各種風險。比如有些乘客會被丟包到外海的不知名荒島上坐以待斃,或者是被「放生」在臺灣西部海岸的沙洲上,繼而被淹死於逐漸上漲的潮水之中。看來,在清代當個偷渡客必須承受很大的風險。從這個角度來說,鄭阿興能夠成功抵達臺灣,應該還算是挺受老天眷顧的吧!

踏上臺灣之後,還得避開政府查緝

不過,如果我們回到臺史博所設計的歷史場景裡面,阿興的運氣可能也說不上太好。因為他所乘坐的船舶正在接受官兵的查驗。從現存的清代檔案來看,其實有不少偷渡者曾經被政府按照「私渡關津」的律例,判處了八十下杖刑。偷渡的代價竟是屁股開花,若你是阿興,恐怕也不會樂意接受這樣的結果。

即便成功橫渡黑水溝,也有可能遇上查驗的官兵。圖/圓神出版社提供,陳韋聿拍攝

認真說起來,清代偷渡臺灣的移民被官府查獲的比例可能不算太高。康熙末年的臺灣知府周元文便曾說過,從鹿耳門外頭停泊的帆船上換乘小艇、潛入臺灣的偷渡者,真正被抓的「不過千百中之什一」。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整個臺灣西海岸可以滲透的地點實在太多了,官府根本沒法掌握這些偷渡船隻要從哪裡上岸,又該從何查緝呢?

這樣看來,躲在帆船貨艙裡的阿興,可能沒有掌握到偷渡的要訣。要是他能夠從其他一些僻靜的小漁村偷偷上岸,可能就有辦法避開政府的監視了。不過,阿興所面臨的窘況倒也不是完全無解。如同我們前面提到的,清代臺灣的港口,賄賂官僚是很常見的事。在清代的一些文獻裡,我們甚至還可以看到有些軍人自己就當起了偷渡業者,專門幹這種不法勾當。總而言之,只要阿興能夠掏出一點銀子,塞進那些軍爺的手裡,他應該還是有些機會度過最後的難關,為這場危機四伏的偷渡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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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微小的細節上,我們對鄭阿興的所知實在有限,所能做的推想大約也就僅止於此。不過,從歷史的角度出發,我們還是有機會更進一步認識鄭阿興、以及其他偷渡者所經歷的旅行過程。實際上,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我們,祖先們很有可能也像鄭阿興一樣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經歷過種種磨難,才終於能夠在臺灣落地生根。這座島嶼應許了當日的人們對於生存的祈求,也應許了數百年後,你的誕生。

阿興的故事,可能也是你的歷史、你的故事。也許,臺灣島上世世代代的生命繁衍,正是鄭阿興與他的夥伴們曾經殷切想望的美麗未來。

小心翼翼從船艙中探出頭來的鄭阿興。圖 / 圓神出版提供,陳韋聿拍攝

對應課綱

高中:早期移民的歷史背景及其影響

國中:清帝國的統治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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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臺灣史上的小人物大有事,2021 年 6 月,圓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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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神出版‧書是活的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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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是活的,他走來溫柔地貼近你,他不在意你在背後談論他,也不在意你劈腿好幾本。 這是一種愛吧。 圓神書活網 www.booklife.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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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工作評語、法餐菜單看出「石門水庫」的背後祕辛!——專訪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顧雅文副研究員
研之有物│中央研究院_96
・2023/10/03 ・7733字 ・閱讀時間約 16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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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中央研究院「研之有物」,為「中研院廣告」

  • 採訪撰文|田偲妤
  • 美術設計|蔡宛潔

一批詳實記載石門水庫大小事的檔案

每到枯水期、颱風季,新聞常會報導水庫的蓄水率,供應新北、桃園、新竹用水的「石門水庫」往往是關注重點。石門水庫已陪伴臺灣民眾走過一甲子歲月,在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的庫房中,留有一批被視為鎮局之寶的檔案,記載石門水庫從設計到興建期間的大小事。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團隊自 2020 年起進駐北水局 19 個月,重新整編 7 千多件、數十萬頁的檔案,又花了近一年研究解讀,終在 2023 年公開其中的 1,700 件、約 14 多萬頁「石門水庫建設委員會檔案」數位影像,並與北水局合作出版《石門水庫歷史檔案中的人與事》專書,藉由歷史檔案訴說一段段藏在紙張中的故事。

圖|研之有物(歷史照片|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

說到臺灣北部的重要水庫,就不能不提「石門水庫」。這座橫跨桃園市大溪區、龍潭區、復興區與新竹縣關西鎮的水庫,是臺灣第一座多目標水庫,具備公共給水、灌溉、防洪、發電、觀光等功能。每到颱風季,觀看洪水從石門水庫溢洪道奔騰而出,是許多臺灣民眾共同的記憶;枯水期時,水庫的蓄水率也是近年民眾相當熟悉的新聞畫面。

儲存水流的水庫曾一度被視為解決水資源與洪水等問題的萬靈丹,但此一龐大水利工程的光環在環保運動中逐漸褪去。至今,人們對水庫充滿了複雜的情感與不同的評價。在此情形下,水庫的歷史更不該被淡忘,它就藏在石門水庫興建期間的檔案內,等待有心人為它們拂去灰塵、物歸原始脈絡,訴說一段段藏在紙張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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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管理石門水庫的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簡稱北水局),一直將這批石門水庫歷史檔案視為鎮局之寶。為了讓散落各處的檔案能有系統的典藏與近用,也希望透過研究深化檔案的歷史價值,北水局找上經驗豐富的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

在與臺史所顧雅文副研究員、檔案館王麗蕉主任等團隊成員的合作下,2020 年 5 月至 2021 年 12 月間,臺史所團隊進駐北水局 19 個月,完成 7 千多件、數十萬頁檔案的整編工作,又花了近一年解讀研究。最終於 2023 年在臺史所檔案資源系統公開其中的 1,700 件、14 多萬頁的「石門水庫建設委員會檔案」(簡稱石建會檔案)數位影像,並出版《石門水庫歷史檔案中的人與事》專書。

(左起)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顧雅文副研究員、檔案館王麗蕉主任,帶領團隊完成「石門水庫建設委員會檔案」數位影像公開,並出版《石門水庫歷史檔案中的人與事》專書。
圖|研之有物

究竟這批走過一甲子歲月的檔案藏著什麼樣的故事?有哪些人參與水庫建設、受到水庫工程影響?褪去偉大工程的光環後,我們又該怎麼看待水庫的歷史與文化價值?

在揭曉檔案內容前,讓我們先將時間倒轉回日治時期的臺灣,回到那個築壩如築夢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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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治時期對大壩的想像

顧雅文與團隊中的佛光大學助理教授簡佑丞,曾針對日治時期石門水庫的規劃與設計進行研究,揭開一段追求「大壩烏托邦」的歷史。

在日本領土建高壩的夢想源自曾任臺灣民政長官的後藤新平。1890 年赴德國留學的後藤受到歐陸建壩風潮影響,將「タールスペル(Talsperre)」(德文「山谷」及「阻塞」的複合字,意指「高壩」)水治理概念帶回日本。

在 1911 年一場日本帝國議會的預算審查會議中,時任遞信省大臣的後藤新平與議員展開關於水力發電調查費預算的辯論,揭示了他對多目標水庫的想法。後藤想像中的高壩具備蓄水、防洪、發電等功能,動工前需進行長期調查,掌握每年河川水量、流域地形、地質和雨量等資訊,才能以順應自然的方式築壩。但擔心潰堤造成嚴重災害的議員之言論,反映彼時世人對築壩仍感到陌生及擔憂。

在臺灣,後藤新平的想法也萌了芽。受到他的啟發,任職於臺灣總督府土木局的技師德見常雄,在 1907 年就提出要在石門興建多目標水庫的夢想。當時對水文環境條件的了解十分有限,這個構想在日治初期只是一個烏托邦,雖然沒有完整實現,但在石門築壩的企圖以「灌溉貯水池」的形式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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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見常雄提出以灌溉為主要目標的「石門大壩計畫」,被納入總督府的「官設埤圳事業」。不過,由於種種原因,土木局最後放棄了築壩的核心設計,改由「桃園大圳」替代,直接從大嵙崁溪(今大漢溪)取水,將溪水透過隧道與圳路幹線引至桃園臺地灌溉。另一方面,下游淡水河氾濫造成臺北水患不斷,土木局只得採行「輪中」治水方式,也就是用堤防將臺北市街包圍起來。

桃園大圳灌溉系統平面圖
圖|臺灣總督府公文類纂,冊文號:7279-1

然而,這兩個脫鈎的利水(桃園大圳)與治水(臺北輪中)計畫,卻在 1920 年代有了轉變。以石門大壩同時解決兩大問題的思想再次復活,這與壩工技術發展、國際局勢變化有關。

開始對外擴張的日本,為了對抗「充滿敵意的世界」,高度重視河水統制事業,而大壩則被視為最佳的科學處方,它能灌溉增加糧食,將洪水變成資源,還能發電促進工業。昭和時期,在統制思潮下的臺灣水利建設規劃,多帶有全流域綜合治理、以多目標水庫或水庫群為核心的特質,由此便不難理解石門水庫為何在 1920 年代末期重啟建設,且長成一個以水庫為核心,兼顧防洪、灌溉、發電及築港的巨型計畫。

總督府將此任務交由興建嘉南大圳有功的八田與一負責,可惜因戰爭爆發及預算問題,大壩烏托邦終究無法實現。不過,不管是桃園大圳、淡水河治水或築壩計畫,皆是日治時期的報紙熱議焦點,官方與民間對多目標水庫的殷切盼望,即便到戰後也未曾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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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定勝天?從多元視角看石門水庫的建成

興建石門水庫的計畫並沒有耽擱太久,1948 年起,臺灣省政府就有重啟計畫的企圖,鮮為人知的是,最初政府希望仰賴民間力量,以水利公司的形式籌措興建資金。而後,歷經國內外政經局勢的劇烈變化,石門水庫成為中央政府事業,並在美援的資源挹注下獲得建設經費,也得到美方專業技術的支援。

石門水庫的建設主要經歷三個階段,包括 1954 年的石門水庫設計委員會(簡稱石設會)、1955 年的石門水庫建設籌備委員會(簡稱石籌會),以及 1956 年的石門水庫建設委員會(簡稱石建會)。耗費 10 年時間,主體工程終在 1964 年竣工。

1964 年主體工程竣工至今,石門水庫再經歷兩代建設。 2023 年最新完工的阿姆坪防淤隧道,每年約可增加 64 萬噸清淤量,有助延長水庫壽命。
圖|研之有物(資料來源|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

今日我們常以大事紀方式回顧重要事件,但這就如同只看到冰山的一角,埋沒了微觀、多元的歷史樣貌,這時檔案的角色就變得相當重要。王麗蕉表示,從檔案學的角度來看:

檔案是研究歷史的關鍵證據,因此在整編檔案時,最重要的是盡量完整呈現全貌。

為了不漏掉任何一段屬於石門水庫的歷史,臺史所團隊進駐北水局期間,希望盡量把所有檔案交給團隊整編。團隊成員盤點庫房中的檔案,也清查塵封在紙箱內未整理的文件,目標是讓檔案回歸最初的分類脈絡,日後檢索時能清楚知道,這件檔案來自哪個單位、當初怎麼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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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編檔案的過程中發現,除了公文、會議紀錄、工程報告等公文書,還有為數眾多的照片與底片、設計大圖、工程師手稿與書信,甚至還留下一張菜單。檔案內容也遠不只與水庫建設相關,還能從中了解工程師生活、參訪賓客流程、民眾陳情等故事,這些也成為臺史所團隊構思專書敘事觀點的重要啟發。

石建會宴請越南總統吳廷琰的菜單。法式料理是 1960 年代的國宴標準形式,「牛肉茶」為當時流行的保健飲料,其源頭可追溯至普法戰爭時期法國士兵的營養品。「吉力明蝦」是以麵包粉裹炸的明蝦。主菜是烤雞佐火腿,配上法式炸薯條、奶油炒菜豆及蘆筍沙拉。甜點「香草沙法蘭」及「巧克力牛奶沙士」,今日更為大眾熟悉的名字是舒芙蕾及巧克力牛奶醬。
圖|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

顧雅文回顧當初構思專書敘事觀點的靈感,來自石建會檔案中一份 1958 年委託臺灣省電影製片廠拍攝紀錄片的腳本。紀錄片開頭帶領觀眾從宇宙望向地球,再聚焦到中華民國、臺灣北部,講述政府秉持「人力勝天」的精神不斷開發水資源,使臺灣的農田水利和水力發電工程,具有相當規模。

這是一個以單一鳥瞰鏡頭凸顯偉大建設的英雄式敘事觀點,同時隱含以水庫征服大自然的人定勝天象徵。然而,在環保與人權意識抬頭後,水庫工程被視為破壞自然、與民爭地的元兇。

面對極端的論述,身為環境史學者的顧雅文試圖帶入不一樣的思考:一味陳述工程的宏偉與進步當然不是好的書寫方式,但把一切人工構造物都視為罪惡就能理解水庫嗎?一些研究者已試圖對環境史寫作中強烈的悲觀主義進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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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過去強調「科學勝利」的水利工程界也開始反省,在水患威脅或缺水危機不斷加劇的今日呼籲起「水文化」概念,避免以工程作為唯一的治理手段,而是嘗試從歷史中尋找解方,了解過去人們怎麼與水共存。

顧雅文注意到,環境史學界與水利工程界在看水庫問題時,逐漸趨向跨域共構,尊重並學習彼此的觀點。她希望這本書擺脫歌頌宏偉建設及治理效益的論調,從各種尺度與視角描繪石門水庫,因而將觀察時間拉長,試圖從日本帝國、戰後中華民國、國際與在地的各種視角探尋建水庫的歷史脈絡。更重要的是去追溯建設過程中身處不同時代、角色、立場的人物眼中的水庫,因為這正是跨域學習最好的橋樑。石建會檔案豐富多元的記錄,讓這種書寫方式成為可能。

編寫專書就像在拍另一部紀錄片,但這次不是將鏡頭定格在北臺灣,而是在不同視角中交錯切換,並從直昇機走下來,捕捉呈現統治者、外籍及國內工程師、水庫淹沒區與安置區居民、都市計畫專家或參訪賓客們對石門水庫的多重敘事。

針對美國工程師的犀利評價

在參與石門水庫工程的眾多人員中,有一群來自美國的工程師。石建會根據美援規定,透過美國國際合作總署遴聘提愛姆斯公司協助工程設計與監驗、莫克公司擔任施工顧問,並協助訓練臺灣技術人員。

美國莫克公司協助訓練臺灣的技術人員
圖|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

與美方的合作不僅為臺灣帶進建造水庫的工程技術,也讓施工與監工各司其職的制度成為日後臺灣營造工程的慣例。然而,看似順利的臺美合作,實際上是在不斷爭執與磨合的過程中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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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建會檔案中,有一份美國莫克公司人員合約狀態報告表,上頭由臺灣高階工程師為美國工程師的工作表現寫上評語,方便石建會進行人事評估。只見泛黃紙張上的藍色墨水筆跡寫到:Bassette 工作熱心而負責、Bonnington 不善指揮訓練、Kingery 性情粗暴擬同意遣返等犀利評論。

這似乎暗示著美方與我方工程師之間,或許並非想像中簡單的「援助—被援助」、「指導—被指導」關係。事實上,石門水庫作為跨國、跨文化、跨部門的大規模工程,發生爭執在所難免,大至國際情勢、物料跨國移動、公款運用,小至職業操守、工作習慣、組織文化等,在在考驗兩國工程師的相處韌性。

標註著工作評語的莫克公司人員合約狀態報告表
圖|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

臺、美兩國的工程師除了在工作上朝夕相處,在生活中也成為鄰居。浩大的水庫工程仰賴大批人力長期投入,並為水庫周遭帶入新居民。上千名工程人員攜家帶眷搬入位於桃園龍潭十一份地區的總辦公區域,或是鄰近大壩工區的臨時性宿舍。

其中,外籍顧問宿舍特別仿效美國獨門獨院社區型式,備有泳池、運動場、高爾夫球果嶺等設施。另設有飯廳、醫務所、幼稚園、福利社等公有設施,滿足全體員工及眷屬的基本生活需求。

1959 年十一份總辦公區平面圖,右區為外籍顧問宿舍、左區為一般員工宿舍,合計近 3 百戶。另設有飯廳、醫務所、幼稚園、福利社等公有設施。
圖|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

在石建會檔案中還發現許多社團活動文件,為員工自發性組成的社團,包含集郵社、橋牌社、圍棋社、攝影社、羽毛球隊、排球隊、網球隊等。細看集郵社留下的集郵狀況調查表,有社員寫到「幼年曾集郵,兵亂遺失。赴美(1956-1958)集郵以解除旅中寂寞。」呈現大時代下小人物們的生命片段。

石建會水利橋社留下的橋牌玩法與規則,推測應是受美國文化影響而傳入臺灣。
圖|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

水庫建造計畫之下的多方衝突

因水庫工程而遷入的新居民正準備迎接新生活,居住在水庫淹沒區的民眾則面臨被迫搬遷的命運。興建水庫的工程用地需徵購千餘公頃土地,開始蓄水後更將淹沒 6 百餘公頃的土地與民房,有 4 百多戶、2 千多位「水庫移民」需另尋他處安置。

透過媒體報導及既有研究可知,水庫移民被迫多次搬遷、辛苦開墾海口與河川荒地、土地被大潭工業區污染等辛酸血淚史,但在時間壓力下如何取得安置地的詳細歷程卻少有人了解。尤其許多物色到的安置地並非想像中的無人荒地,早已被農民開墾,如何在兼顧農民生活與協助移民安置之間取得平衡,成為一道難題。

在石建會檔案中,有多件農民抗議耕地遭奪取的陳情書,其中有一張辦公室遭破壞的照片,記錄下 1960 年 4 月在桃園觀音鄉樹林子安置地的衝突現場。

桃園觀音鄉樹林子移民小組辦公室遭破壞照片
圖|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

當天負責移民事務的趙技正遇上前來理論土地問題的吳家父子,不只辦公桌被推翻,還被揍了一拳。吳家人之所以如此憤怒,與家中農地被劃入移民安置區有關。

經石建會調查,吳家的農地屬於禁止開墾的保安林地,現因安置需求而被規劃使用。為了讓安置作業及早完成,石建會不僅向新竹地方法院主動提供照片證據,還數度發文要求依法嚴辦。

地方法院要求在期限內將土地復原,並具結永不再犯,但此判決讓石建會與吳家都不滿意。石建會想要遏止侵墾歪風,上訴到高等法院;吳家也是滿腹委屈,自認是在戰後「反共抗俄、鼓勵墾荒」的口號下響應國策,因而轉向省政府、省議會、桃園縣議會陳情,甚至將陳情書上呈副總統兼行政院長陳誠,希望政府能體恤貧民。

沒想到看似塵埃落定的事件竟出現轉機,原來要移做安置區的保安林地中還有桃園縣政府出租給人民的土地,縣府及觀音鄉人員皆主張「據以收回頗有窒礙」。為此, 1959 年特別訂定「移民新地處理四項原則」,當中規定:撥用前由縣府放租之土地,及撥用前人民濫墾成熟之土地一律暫不收回。吳家據此再度遞交陳情書,石建會在諮詢顧問律師確認該原則能溯及既往後,最終裁定把土地還給吳家。

吳家父子一吐多年怨氣,將之前遭受農損的情緒發洩在趙技正身上,該事件在當地派出所調停下以和解告終,但從趙技正呈給上級的報告可看到基層員工的處境:既要「辦理解除林木,推平土地,劃分田坵,興建學校,整修道路,規劃移民新村……試植各種農作物」等工作,又要晝夜巡守,力保土地不被侵墾,還需隨時面對地方居民的不滿。

從這個例子可得知,水庫移民的歷史不只兩個主角,有時是石建會、移民及安置區原墾民三方角力攻防的故事。

移民新村紅磚建築落成景觀,看似和平的畫面卻暗藏多方衝突。
圖|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

歷史檔案間的連結:官方文件下的暗潮洶湧

閱讀檔案有助我們了解過去身影模糊的一群人,從不同角度看到歷史耐人尋味的面向。檔案經過有系統整編與研究後,許多暗藏的驚喜也一一浮現。

王麗蕉提到,在整理石設會時期的會議紀錄時,其中一份 1954 年 11 月 29 日的石門水庫壩高決議紀錄中,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劉永楙」。劉永楙曾代表臺灣省建設廳出席石門水庫設計會議,而臺史所正好典藏了劉永楙的日記。

對照當天的日記才得知,整場會議出現意見分歧,從上午 11 點激辯到下午 3 點,水庫的壩高才定案。但從官方紀錄只看到平鋪直敘的「標高 250 公尺為石門水庫大壩之壩高,獲得通過」,絲毫感受不到會議現場的緊張氣氛。在不同類型文獻的交互參照下,事件的發生經過得以具體還原。

1954 年 11 月 29 日劉永楙在日記中寫到:「今日又赴石門開會,決定壩高為 250 公尺,爭辯劇烈,至三時方決定此數。」
圖|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另一個驚喜則意外串起一段跨國緣分。某天臺大生命科學系于宏燦教授與顧雅文聯絡,表示自己正在蒐集資料,準備在恩師 William (Bill) Z. Lidicker Jr. 博士的紀念研討會上演講。聽說這位恩師的父親曾任職石門水庫,見過許多臺灣政要,希望顧雅文可以協助確認恩師父親的身分。

當時顧雅文剛好看完撰寫美國工程師篇章的作者羅文君的草稿,想起當中提及一位提愛姆斯公司的首席工程師 William Z. Lidicker,經確認果然是恩師的父親。在北水局及羅文君的協助下,于宏燦教授於石建會檔案中找到 Lidicker 的手稿、書信與年輕時的照片,成功完成演講。

演講當天出席的家屬大受感動,又輾轉寄來一本 Lidicker 生前與其孫 Jeffery Lidicker 共同完成的自傳,讓檔案中的人物形象更加躍然紙上。

顧雅文與王麗蕉認為,檔案就像大壩一樣,大壩儲存了水流,讓洪水變成資源,而檔案儲存了時間洪流中的人與事,讓團隊的作者們據此撰寫成歷史,這些過往就不再是無意義的瑣碎細節,而是澆灌臺灣水文化的養分。民眾可從中知道石門水庫的治理思維從何而來、為何如此設計、為何尋求美援、帶來什麼深遠影響,以及作為文化資產有何價值。

你要先知道過去才能思索未來,我們的研究成果就是一個交流平台。

研究團隊翻閱精心編寫的專書,回顧一點一滴累積的成果,如今已水到渠成、充滿無限可能!

(左起)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檔案館王麗蕉主任、顧雅文副研究員、李依陵館員,翻閱精心編寫的專書,回顧一點一滴累積的研究成果。
圖|研之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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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海盜願意乖乖接受招撫?「海上傭兵」頭子:鄭芝龍——《島嶼歷史超展開》
春山出版
・2023/10/01 ・2443字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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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七年七月,鄭芝龍率領其傭兵隊與麾下饑民,於銅山附近大敗水師船隊,乘勝追擊至廈門港。

廈門副總兵俞咨皋於十一月向荷蘭的臺灣商館長德.韋特(Gerrit Fredericxzoon de Witt,當時代理長官之位)討救兵,暗示若荷蘭人與他合剿鄭芝龍一黨成功,合法的貿易地位將唾手可得。一六二七年荷蘭當局確實派出艦隊於廣東大星攻打鄭芝龍,但因顧及過往合作關係,未有激烈衝突。

一六二八年初,鄭芝龍率領饑民圍攻廈門,俞咨皋改裝潛逃,此時已改投明軍擔任下級軍官的許心素則遭到殺害。泉州府的仕紳們「遣人往諭退舟海外,仍許立功贖罪。有功之日題予職銜」(派人勸鄭芝龍把船隻開到邊境以外,答應他日後可以將功折罪,等到真的立功那一天就轉正職),福建巡撫朱一馮(1572-1646)同意仕紳們的建議,最後「給一剳而受其降」(寫個公文承諾接受鄭芝龍投降)。

日本畫家葛飾北齋創作的《鄭芝龍ガ砲術海魔ヲ劫カス》。圖/Wikimedia

此後,鄭芝龍就在巡撫「給予冠帶」(發放制服)授予虛銜的情況下,先提供明帝國軍事服務,藉此換取監護海上貿易管道的職位,介入貿易活動以取得經濟利益。他並進而利用「名色把總」的制度管道,憑藉戰功獲得軍職「實授」,逐步成為明帝國正式的高階軍職人員。此外,許心素死後,鄭芝龍自然而然取代了其地位,成為廈門、臺灣之間貿易管道的中心人物。

一六二九至一六三三年間,鄭芝龍掃除了廈門區域的海盜,荷蘭大員當局則挺過了朱印船的強勢競爭(所謂「濱田彌兵衛事件」),廈門(鄭芝龍)與臺灣(荷蘭人)之間的合作貿易管道至此穩固下來。與此同時,由於德川幕府顧忌九州天主教徒,而決定採取鎖國政策(一六三三年開始逐步進行,一六三九年徹底完成),這使得荷蘭人在商業上最大的競爭對手——澳門的葡萄牙人(天主教徒)——此後逐漸淡出中日貿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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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國政策一出,幕府也不再發放朱印狀,並將海外日人召回。於是,鄭芝龍與荷蘭大員當局乃於一六三四年後,成為經營中日貿易的唯二兩大勢力,雙雙邁向事業頂峰。直到一六四四年清兵入關前後,中國內部戰亂,雙方合作基礎才出現動搖。

日本鎖國初期於日本的中國帆船。圖/Wikimedia

一六三三年後,為了確實經營中日轉口貿易,荷蘭大員當局投入巨大成本加固、擴建熱蘭遮城。一六三四年熱蘭遮城主堡竣工,十九世紀時仍可見殘存北邊門額上刻有「熱蘭遮城堡一六三四年落成(T’ CASTEEL ZEELANDIA GEBOUWED ANNO 1634)」字樣,遙想當年荷蘭人應是雄心萬丈、意氣風發。臺灣本島殖民事業多奠基於此時。

一六三五年臺灣產出了第一批蔗糖樣品,並且首次被寄送到世界上其他地方。一六三六年荷蘭臺灣長官普特曼斯(Hans Putmans)召開首次將本島各地原住民村落連結起來的「地方會議」。一六四四年熱蘭遮城主要結構大致完工,在城堡對面設立的唐人市鎮已登錄產權,一六四六年則開始登錄臺灣本島其他地方的新墾土地來徵稅。這是臺灣真正開始發生巨大變化的時期,島嶼歷史從此捲入任誰也難以預期的超展開劇情之中。

前文說到,想要在臺灣建設中日轉口貿易港,必須:(一)中國認為來自日本的威脅已解除,容許臺灣被占領;(二)占領者具備優越技術條件有能力使用臺灣港灣。這兩個條件都在一六三○年代因為歷史的偶然與巧合,得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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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芝龍也因此一歷史機遇,成為與荷蘭人一起瓜分中日貿易利潤、舉足輕重的「海上傭兵」領袖。

荷蘭人彼得.凡.德爾畫中的鄭芝龍(綠衣)。圖/Wikimedia

小結

林鳳一黨可說是十六世紀曾經侵入臺灣最大的一股勢力,然而他藉著避難試探臺灣的行動,是潮漳走私商人不得不尋求新出路的結果。林鳳的嘗試最終失敗,這也反映了臺灣因地緣政治、貿易結構與自然環境的阻礙,當時尚不適於發展會合貿易。

相對的,鄭芝龍則是身處於十七世紀以日本為基地的唐人貿易網。當唐人的貿易網絡遭受英荷/西葡衝突干擾後,他這位在日唐人藉由臺澎海防制度上的變化(開始破格任用民間人士擔任海防軍職),取得突破口,而最終占據了關鍵性的地位。

廣東福建與台灣海圖。圖/Wikimedia

甚至,在日本採取鎖國政策之後,鄭芝龍與荷蘭東印度公司更順勢獲得空前未有的高額貿易利益。地緣政治、貿易結構突然間都成為其助力,而荷蘭人拿手的西歐航海和城堡建築技術,則突破了臺灣自然環境的限制,使不可能成為可能。在鄭荷兩大勢力的影響下,臺灣成為十七世紀全球貿易網絡中的熱點,熱錢滾入,造就了唐人農業殖民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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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鳳與鄭芝龍都曾落腳臺灣,他們本身對於臺灣居民的直接影響甚為微小,但他們的行動卻反映了地緣政治、貿易結構與自然限制,是以何種方式作用於臺灣歷史發展的航程之上。六十年前後的世界變化,使遊走於國境邊緣、穿梭於東亞海域,且都身懷武藝、糾集眾人營生的兩人,有了完全不同的際遇。

他們是「海盜」還是「傭兵」,其實端視他們與對手國家的互動而定。從這個角度來說,由於林鳳與鄭芝龍一開始便未決定永遠歸屬於哪一個國家,本來注定是「沒有歷史的人」。但這兩人的命運卻無獨有偶都與臺灣歷史發生了關連,足見這座島嶼在各種層面上逐漸成為時代焦點,正在悄悄發生一種世界史層級的複雜變化。

——本文摘自《島嶼歷史超展開》,2023 年 8 月,春山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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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皮能幹麻?荷蘭對日的鹿皮貿易政策如何影響台灣——《島嶼歷史超展開》
春山出版
・2023/09/29 ・3507字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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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當我們購買衣飾時,會考慮是否使用「真皮」物件,但這在二十世紀之前是不用思考的事情。

日本的鹿皮需求

二十世紀塑膠化學產業的革命性進展,幾乎完全取代了人類數千年來所使用的包覆物質。今日許多以塑膠製作的包覆材料、衣料等,過去都必須使用生物材質製作。十六世紀晚期,隨著日本戰國邁入大型會戰時代,上至公侯統帥,下至一般步兵,都需披盔戴甲投入作戰之中。鹿皮為種種此類武裝用具的基本材料,從鋪墊、包覆,到製作成皮繩、靴襪、刀柄等,都能應用。而這樣的武具本身,除戰爭耗損外,也需時時更新。這就導致日本產生了空前大量的鹿皮需求。日本列島本身難以完全供應,於是商人便前往東南亞產鹿地區收購,將本求利。

江戶時代的盔甲。圖/Wikimedia

十七世紀時,合法的出海貿易商船均有領取朱印狀(蓋上紅色印章的官方許可狀),因此稱作朱印船。這些商船前往暹羅、柬埔寨、呂宋甚至爪哇,除了藉此取得中國貨物之外,當地所產的鹿皮,也成為必買之物。鹿皮量體較大,頗為笨重,非金銀、香料、絲綢等奢侈品可比。前往暹羅、柬埔寨的日本朱印船,因航程較遠,故船體較大,才堪勝任。西、葡人則較荷蘭人更早投入此一貿易。

西、葡搶佔先機,荷蘭該如何重啟對日貿易?

荷蘭人進入臺灣時,目標是推展中日轉口貿易,與澳門、馬尼拉、廣南等中日會合貿易港競爭。但荷蘭人與中國供應商關係的好壞,起初有一段時間是隨著鄭芝龍的官運起伏升降,直到一六三四年之後才穩定下來(參見第四章)。對日貿易關係方面則要面對日商末次平藏、濱田彌兵衛一黨的競爭,兩方在「大員事件」(又稱「濱田彌兵衛事件」)武裝衝突中,受到幕府責怪。因此,荷蘭人在一六二九至一六三二年間,幾乎被逐出日本。

荷蘭人在 1629~1632 年間,幾乎被逐出日本。圖/Giphy

豈知日本因想禁絕天主教而鎖國,一六三四年起,逐漸排除了信奉天主教的西、葡兩國人參與日本貿易, 一六三五年更禁止朱印船繼續出國。這給了改奉基督新教的荷蘭人一個擴張中日轉口貿易的大好機會。此外,暹羅在一六三○年發生政變,為舊皇室傭兵的日本僑民領袖山田長政(1590-1630)失勢,引發新王撲殺日人,並導致原先由日人壟斷的暹羅鹿皮出口戛然而止。這對於好不容易在一六三二年重啟對日貿易的荷蘭人來說,卻是天賜良機,開始積極開發由其他產鹿地區銷售鹿皮至日本的市場。一六三三至一六三六年間,荷蘭人在臺持續征伐原住民的各個村落,其實都是為了不讓原住民阻礙唐人前往內陸獵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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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鹿皮壟斷行動

在一六三二年,新港人曾想攻擊目加溜灣人而向熱蘭遮城的荷蘭當局請求援助,卻遭到回絕。可是當一六三三年日本再度開放荷蘭人前去貿易的消息傳到臺灣,荷蘭當局隨即開始計劃攻打目加溜灣背後的靠山麻荳。一六三三年底,荷蘭當局藉由出征小琉球的軍事行動,已先拉攏了新港人與蕭壠人(容許他們在聯軍出征時,砍取小琉球人頭顱)。

一六三五年夏季,巴達維亞派赴臺灣的增援兵力抵達,加上麻荳與蕭壠此時正受到疫病肆虐,荷蘭人遂決定在同年十一月出征麻荳,燒毀房舍田園,擊垮了整個村落。消息傳遍臺南一帶,大武壠人聞風後立即表示願與荷蘭結盟。不久,台江內海周遭的新港、蕭壠、麻荳、目加溜灣、哆囉國,都承認了荷蘭當局的權威,將其土地讓渡給荷蘭共和國。在所有這些村落的獵場範圍內,獲得荷蘭東印度公司允許的唐人都可以獵鹿剝皮取肉。而早在一六三四年底,公司即規定唐人除了公司以外,不得向其他對象出售鹿皮。

荷蘭人燒毀麻荳的房舍田園,擊垮了整個村落示威。圖/Giphy

如前文所述,荷蘭東印度公司是希望趁暹羅鹿皮出口中止時,快速從臺灣取得鹿皮以供應日本市場,於是保護唐人大舉進入臺灣原住民的獵場獵鹿。為了取得更多鹿皮,僅僅是開放台江內海周邊這些原住民村落的獵場已經不夠,唐人不斷北進到現在的雲林、嘉義,大約於一六三六年進入了位於濁水溪沖積扇虎尾壠人的獵場。結果,虎尾壠人積極阻擋唐人進入他們的獵場,甚至集結戰士前往魍港,警告在芙列辛根堡駐紮的荷蘭士兵。不只如此,虎尾壠人也與少數不服從荷蘭人的唐人合作,將鹿皮、鹿肉出口走私出去,以打破荷蘭人的壟斷收購政策,這些都是因為虎尾壠村「從水路難以侵入」,所以居民有恃無恐的關係。

虎尾壠村所在的彰化平原,當時是從水路很難抵達的地方,但由二林(前述加哩林)的一小片海岸南下走水路到魍港的話,仍能利用魍港進出口貨物。荷蘭人的勢力依靠芙列辛根堡據守,僅能顧及魍港周邊,卻難以到達虎尾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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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場爭奪,鹿死誰手?

結果在必須供應鹿皮的壓力之下,熱蘭遮城的荷蘭長官分別於一六三七年與一六三八年,兩度率軍發動遠征,長途跋涉。第一次是強行燒毀當地原住民秋收後的稻穀(包括二千二百座房舍),第二次則是逮捕了為首反抗的四位原住民領袖和一個唐人領袖,以制止他們繼續殺死唐人,保衛鹿場。

鹿皮。圖/臺灣歷史博物館

一六四○年,唐人與原住民之間因為獵鹿問題又起爭端,荷蘭東印度公司於是在一六四一年發動第三次征討,這次征討迫使虎尾壠派出代表前往熱蘭遮城簽訂條約,保證日後不再傷害公司的員工或公司結盟的對象。一六四二年,公司再度發兵第四次遠征虎尾壠,足足破壞了彰化平原的九個村社,以盡量將滯留於彰化平原、不受公司管控的唐人走私者、盜獵者掃除。

約略與此同時,亦即一六四二年前後,公司藉由與暹羅當地唐人合作,而能取得暹羅所出口的鹿皮。暹羅鹿皮本來就較臺灣鹿皮的品質更好,在日本的售價更高。既然已經沒有擴大臺灣鹿皮出口的強烈需要,公司此後就沒有很強的動機要繼續往北擴張其影響力。後來,因為中國明清交替的緣故,沿海控制不穩,開始有海盜於臺灣沿海出沒、甚至進入島內,公司於是決定趁著鞏固了雞籠與淡水的基地,派軍深入貓羅溪流域企圖掃蕩唐人海盜。

西台灣最後防線——水路難及之地

一六四四年,公司派出彭恩(Pieter Boon)上尉率軍進入大肚人的領域,搜捕唐人海盜,並希望將該區域納入統治之中;但最後於一六四五年僅換得大肚領袖承諾讓公司人員安全通過這個區域而已。大抵而言,除了必須阻擋不受公司控制的唐人進入此一區域以外,大肚人仍然維持自治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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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述可知,與小琉球人相比,位於水路難及之處的虎尾壠人與大肚人,手中握有更多與荷蘭人對抗的籌碼。荷軍四度出兵攻打虎尾壠,這是因為虎尾壠人四度違抗荷蘭當局保衛他們的獵場。當時從大員出征虎尾壠,由水路迫近到底有多困難?以一六三八年出征的情況為例,當初遠征共派出二百一十名士兵,乘坐在四十八艘舢舨上,也就是每艘舢舨約乘坐四到五人。在路途中尚須將舢舨拖行越過淤淺的水道,可見這是吃水非常淺、可能不足一公尺的小船。

由於水道淤淺,荷蘭人難以由水路進入虎尾壠。圖/Giphy

同樣的,一六四二年那場遠征,出動三百一十人,乘坐三十三艘舢舨,亦即每艘約乘載九到十人,船型較上次征伐稍大但吃水仍很淺。兩次征伐都是從北港溪口上溯至水深無法航行的地區後,再走至少一天的行程。這就說明了,虎尾壠村無法由沿岸沙灘靠岸後即登陸進入。相反的,由於無法由海灘進入,不得不採取溯溪的做法,而其位置距離舢舨溯溪停止處都還有一天的步行距離,不可謂距海不遠。

至於後來一六四五年彭恩上尉率隊進入大肚人居地的路線,並非由大員北上,而是由淡水南下,走水路先進入大甲溪,才進入其領域。倘若不考慮東岸的情況,就整個西海岸來說,大肚人的領域是最後才被荷蘭人所壓制。最重要的因素,仍然是水路難以接近此地。

——本文摘自《島嶼歷史超展開》,2023 年 8 月,春山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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