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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為女作家推出了這本小說。沒有人懷疑這本文本生成的東西從何而來,背後竟會有一個影子寫手。封底文案寫道,這部作品是女作家沉澱四年後回歸之作,成熟明晰的敘述藝術說明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文學。這部小說她一直放在心粴,隨著時光流逝,裡面的角色、事物、空間早就活了,非寫不可,這是作家一種創作本能。
書沒有大賣,卻頗獲好評,有論者認為是她迄今最有想像力,意念最完整的作品。出版社原本想為女作家安排一些報章雜誌訪問,但她都一一推卻了。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女作家再次嘗試寫一點零碎的故事、筆記,但大部分的時間是守在家中的電腦前,呆望著螢幕發出的冷白色光暈。
安伯托‧艾可好像曾經比較電腦鍵盤和那種古老嘈吵的機械打字機,他說自己更喜歡電腦,因為打字時較安靜。現在,女作家面前的 M 連鍵盤的咔咔噠噠也不用了,只是一聲不響,自己默默地把一段段文字吐出來。
女作家在實驗室的通訊知道電腦系統升級了,現在 M 的神經網路規模已經變得更龐大,增加了層數和神經元的數量,同時中央處理器和圖像處理器的運算能力大大提高了,資料庫更強大了。女作家對此不感興趣,也不懂這些技術問題,GPU 與 CPU 的功能有甚麼分別都搞不清楚。
但是她發覺系統升級之後,M 反而寫行得慢了,好像常常對自己寫的東西有點遲疑,一字一句都經過再三斟酌。神經網路以大腦的運作方式為藍本,也就是說所有神經元之間是相互連接著的。神經網路通過演算法來分析數據、從中學習,判斷世界裡的事物,不同於那些手動編寫帶有特定指令的軟體程序,M會學習如何執行任務,然後不斷自我檢視和演進。
有時螢幕出現一段文字,女作家還未來得及看清楚,那一個字一個字已經逐個退後,回到空白裡,在畫面中消失。她的眼底只餘下一串殘影。有的整個段落都會自行刪除,要慢慢地重寫。
M 正在處理女作家另一個胎死腹中的故事。
……列車在隧道內停住不動十五分鐘了。沒有任何廣播公告。’No Signal’ 訊號在廣告顯示屏上閃動。
P 背著一個空蕩蕩得只有一層帆布的背包,站立在列車中間一節最擠迫的位置。在癱瘓之前,車廂曾強烈地搖晃,他的耳鼓還感到一股不尋常的壓力。
空氣調節在幾分鐘前中斷了。悶熱的空氣中沉澱著汗臭、腥味、香水味、髮油味,開始混濁得令人窒息。車頂慘白的螢光燈映照出一張一張油光可鑑的臉。呆久而麻木的乘客已不介意人挨人、臉貼臉。
這幾個月內地鐵已經發生過三、四次故障癱瘓,上班族都早已經習慣麻木。
P 曾這樣想,F 市三十年前建造地鐵的目的就是要令市民習慣麻木。
車廂內的都是趕上班的陌生人,完全沒有人交談,不論是站立著還是少數佔著兩旁坐位的人,個個都只是在低頭滑手機,好像期待會收到官方最新服務公告。有的正向外界直播車廂內的畫面。有人已經嘗試啓動車廂內的緊急通話器,但到現在都沒有傳來任何明確的信息。
外面是不是大停電呢?列車的照明可能只是在使用後備電力,P 想。
P 因為發麻而無意抬起的腿再也沒法找回原本的地盤,卡了在前面兩個人的鞋子之上。他沒有意思移開或者道歉,他們也好像沒有任何感覺似的。
P 每天上用超過一小時在車上,早已能夠不停調整站立的姿勢和雙手的位置,適應身邊的任何形態的剩餘空間,不會隨便侵犯其他人私人空間,破壞都市人互相保持距離的契約。但在這時候,大家好像不得不接受暫時放棄那無形的界線。只要貼身的不是異性就可。
列車停下來的時候距離市中心還有十多個站,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報到。P 把手提電話抵住前面那個男人的西裝,發短信給上司報告因為鐵路故障要遲到。接著他想看看能否連絡上妻子。這時候她應該在乘坐另一條路線的列車,不知道是否安全。
就在這個時候,網路忽然斷訊了。
他看看旁邊的男人的電話螢幕,同樣斷訊了。眾人一起露出迷失的表情。
車廂內一陣慌亂。大家都感受到集體被遺棄的危機。
是大地震嗎?是恐怖分子幹的嗎?還是世界末日在外面已經降臨了呢?……
小說原來的楔子是這樣的。女作家自己已經差不多忘記了。
在原稿裡,身邊的人忽然紛擾起來,P 被人簇擁著,一起推向車頭的方向,最後穿過的緊急逃生門,走到烏黑的隧道裡的路軌上去。故事發展下去,他們一夥人在隧道裡迷了路,一直找不到出口,在地底無盡的黑暗中展開一段旅程,後來演變成鬧市下面一場地下騷亂。
……在這個地下世界裡,有過去數不清的軌跡、古老的地道、溝渠,縱橫交錯,誰知道哪裡是起點,哪裡是終點,哪裡是入口處,哪裡是出口處,哪裡是盡頭……「前面一百公尺左右很光,快過去看看!」一個男子在前面高聲喊道。大家隨著他趕過去。除了繼續向前行外,也沒有其他路可走了,P 想。
一種怕人的黑色從隧道拱牆重重壓下來,空間像一個噬人的口,最深處是一雙沒有臉的眼睛,一張沒有眼睛的臉。走了幾分鐘後,P 看見前面的隧道有一段很光。他們靠近的時候,發現那兒是一個月台。
月台上燈火通明,對面隧道的牆壁上一列列的廣告燈箱。他們立即跑到月台前面。這時玻璃月台門緊緊關上了,上面站滿人,不是在滑手機,就是以洞然張開的眼窩,一個模樣地瞪著前面的廣告。P 他們不斷敲打玻璃門的底部,揮動兩手,叫喊起來,人群卻好像完全沒有看見他們,也好像沒聽見他們的叫聲。
忽然隧道內一道強光亮起來,射到他們的身上。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近,一列車正向他們開過來。「列車即將到達……」他們立即躲進月台下方的避難凹。「大家要側身緊貼牆面!」一瞬間,列車減速,在他們身邊擦過,然後停了下來。
P 聽見長「嗶」聲的警告,車門隨即開啟,接著一陳雜沓的腳步聲,車門再關上,徐徐加速開行。忽然列車的加速到像子彈一樣快,眨眼間已不見了……
小說稿沒有寫完,女作家也覺得自己沒有把它寫好。她對這個故事還有很多構想,例如是以群眾為一個整體,聚焦集體的行為心理現象,甚至取消個體角色人物,改而用多重敘事觀點,但一直沒有處理好,而許多安下了的伏筆也沒有想通怎樣照應,就此把小說擱下了幾年。
M 經過差不多一星期的反覆推敲,終於讓女作家讀到改寫的成果。
女作家只看到一個面目全非的故事,可說是變成了一本奇幻小說。M 只保留了 P 和一夥陌生人被困於隧道的設定,接下去卻以時空轉移為故事重心:列車在高速行駛中受到大地震的衝擊,掉進另一個時空,P 認識了身邊幾個乘客,包括一個大學生、幾個上班族、一個網絡紅人、一對老夫老妻,幾個主角的電話接收到從未來發過來的訊息,發現了各自的命運或過去的秘密,而 P 的妻子在另一條路線上亦陷入另外一個時空。
……在黑黝黝的環境中,電話螢幕冷冷的藍色光暈映照著網紅的一張臉。她坐在地上滑手機,瀏覽自己臉書上過去的貼文。
大頭貼,長髮大眼睛,文青形象,話題作片段。
三萬個讚。三萬二千人追蹤。
這時訊號忽然短暫恢復了,不斷響起訊息載入的聲音提示。接著又斷訊了。
一瞬間臉書上的評論排山倒海的湧進來。
言論自由不代可以胡說八道。
你質感低在於你的長相,在於你的言詞及態度惡劣。
全都是負評,網紅從未試過被這樣一面倒的砲轟。看見這些狠毒的負評,她不明白自己會發表一些什麼言論,可以掀起這樣的軒然大波呢?
但她怎樣也找不到自己原本的貼文。訊息載入不全,頁面無法往上捲動。回不到過去的時間。
最後她才察覺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評論,日期是來自半年之後……
……P 放在地上的手機手電筒忽然熄掉了,片刻後又亮起來。
這時大家都坐在地上休息。其實不算是休息,只是想在黑暗中讓自己去覺得累。
P 打開手機。訊號什麼時候恢復了。妻子臉書新貼了幾張照片。接著又斷訊了。其中照片中一個年青男人摟住她的肩膀。一個約兩歲的女童坐在妻子膝上。三人很幸福的樣子。另一張照片,三人在公園內歡歡樂樂的一起玩耍。
P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呆了半晌之後,才留意到貼文的日期是十年之後。照片中妻子看上去是胖了不少,證明那時她的的確確已經三十多歲了。還要帶孩子。
這是不是說,在未來幾年內,自己一沒有回到地上去。
甚至是永遠在世上消失了。被徹底遺忘。
但 P 知道,即使他今天能夠如常地下班回家,也不表示十年後妻子不會拍下這些照片。
即使他今天能夠如常地下班回家,五年之後妻子還會有那些關於他的記憶?她會記得今早他對她說了些什麼嗎?她會願意記得 2015 年他們倆那些日子呢?2010 年呢?他自己又記得多少過去的時光嗎?每天早餐他們倆說的話。每天喪失了的一些什麼記憶。她的日常。他的日常……
在 M 改寫的小說稿裡,兩條軌道後來交接起來,兩個時空重疊起來,P 與妻子在地底相遇上,兩人的入生和關係都徹底改變了。其他幾個主要人物都各自面對著過去或未來的困境,還一起串連到一條主線上,牽涉及城市的危機。
是美劇、日劇看得太多了,女作家想。
M的資料庫裡大概有很多舊劇集的資料記錄、影音檔案。時空轉移的題材也太濫調,已經沒的可寫了。
女作家把 M 的小說稿列印出來。洋洋四百多頁。原稿只有五十多頁,M 是怎樣在幾天內完成的呢。
她提起紅筆,不停揮動,標出有問題的部分,塗掉一個一個段落,紙張上滿是紅筆記號。接著,女作家又嘗試以群體行為代替 M 創造的人物,甚至取消角色與角色之間的分別。是的,應該堅持這一點為小說的特點,用了一個非一般的敘事觀點。
但很快,女作家發覺這個敘事觀點限制了故事的發展,寫短篇還可以,三百頁以上的長篇就很困難了。至少對目前的她來說是這樣。只是另一個死胡同罷了。
女作家再仔細讀了一遍 M 的小說稿。其實寫得不錯。M 總算在故事中把角色和關係發揮得很深入,結局時兩個時空重疊,情節突然扭轉。起碼沒有矯情的老梗傷感。
這樣的作品目前自己大概寫不出來,她明白到。最後女作家放下了手上的紅筆,從口袋掏出煙盒,點著一根香煙,抽了一口,雙眼盯著一縷白煙慢慢飄上天花。
這本小說出版後成為女作家歷來最受好評的作品。一篇書評說,她的首部奇幻小說開啓了作者的新面貌,巧妙地結合了幻想、懸疑、愛情多個類型的元素。
真的有這麼出色嗎?女作家仍然有點懷疑。她漸漸不知怎樣評析自己的,或者M的作品的優劣。
女作家吸一根香煙,可嗆了一口,好一陣咳嗽。她知道,怕肺快沒了。她又在想,至少讓她可以再次好好的親手完成一部作品吧,即使是最後的一部作品。
不論怎樣,在此之後 M 繼續把她未完成的文稿一篇一篇改寫。起初她會仔細咀嚼希望在裡面找到自己的影子,但讀了開頭的部分,已經知道不對胃口,感到 M 的成品已離自己越來越遠,故事內容和風格在她眼中都只覺不痛不癢。正當外界認為她能夠挑戰新的題材,開創新的風格,是敢於突破自我的表現,女作家本身卻不斷有這樣的疑問:這些還算不算是自己的作品?是為了什麼還要繼續推出自己也認不清楚的東西呢?
有好一段時間女作家沒有再把 M 的稿件交給編輯,案頭上堆積著一篇一篇她懶得看的東西。這個冬天她一直躺臥床上,沒辦法好好的坐起來,提起筆來寫自己的東西。
一天編輯到家裡來,女作家才勉強起來招呼。
「老總催稿催得很急,你不是有好些新作品,已經大致完成嗎?」
「還有一些地方不太滿意,我想再斟酌一下。」女作家含糊的回應。出版社近期總算在她身上發了點小財吧,不用催得那麼急吧,女作家想。
「對,你有試用過文本生成器嗎?我的研究員朋友想了解一下作家們對程式有什麼感覺,有什麼地方可以改進。」編輯問道。
「這個的確比想像中厲害,真的能夠寫出頗為完整的東西。」
「對呀,有其作家表示很驚訝,基本上沒法分辨出文本生成器的作品呢。」
「怎麼說呢,我覺得這個好像缺少了自己的靈魂。」女作家對編輯說,想表明自己並不是完全認同生成器這東西。這一刻,她覺察到 M 生成的所有東西都充滿計算,也許因此才可以討好讀者。
「靈魂嗎?依塔羅.卡爾維諾這樣說,他對作家個人的心理或情感沒有興趣,更不在乎什麼「靈魂」——寫作只是如何把一個文字放在另一個文字後面。最終,作家本身可能亦不過是一副文學機器。李維史陀也說,文學不過是從有限的模式和語言,在無限的可能組合之下衍生出來。實際上無數小說、戲劇、電影都不外乎是六個典型情節要素,三幕式的結構組合而成。」編輯繼續說。
「進一步來說,只要沒有人能夠辨認出文學機器的作品,那不是等同於通過了圖靈測試(Turing test),表現出與人等價或無法區分的思考智能嗎? 根據圖靈的說法,思考正是人類不朽靈魂的功能。」
編輯的話多少令女作家感到有點冒犯,好像 M 可以取代真正的作家,更可能想暗示她知道自己這本兩新書是借助於 M 的。不過說到底,這本書始終是她的作品,文稿最後還是要按自己的想法作出修訂,作品能否代表她公諸於世全由她決定,女作家對自己說。
「我始終覺得,文學語言不單單是外在組合元素的操作。」女作家有氣無力地說。「譬如說,有一種說法,寫作是基於痛的,沒有痛就沒有好的文學,沒有深入痛的記憶裡是寫不到真正的內心。靈魂與肉身不能分割,靈魂的記憶與身體感官的記憶不能分割。」
「你知道嗎,現在人工神經網路也可以感受到痛楚。說不定研究員可以把文本生成器連結到作家的肉身,學習用肢體感官體驗他的世界。」
「太扯了吧,電腦怎樣可以感受到人真實的痛楚?」女作家十分懷疑。
「也許電腦接收到的痛楚不等於我們實際感受到的,但如果明白到痛感只不過是一個過程,就會知道那是可以複製的——表面或深層的神經末梢受到刺激會自然的發放訊息,而訊息經由神經線和脊髓傳到腦幹,再傳送到大腦皮質,使人有痛感。這過程是完完全全可以複製過來的,只不過人有人的中樞神經系統,處理器有處理器的人工神經網路、機器學習;人的原始碼是人體化學物質和代謝,處理器的細胞是晶片演算出來的。就是這樣。」
女作家輕輕咧嘴一笑,帶點不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