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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比較像「機器」還是「人」?西方人、東方人觀點大不同!

Te-Yi Hsieh_96
・2021/01/17 ・4104字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SR值 594 ・九年級

「機器人」的「人」從哪來?

英文單字「robot」,中文翻作「機器人」,這是個連國小生都知道的英文單字,但你知道中文「機器人」裡面的「人」其實可能是多加的嗎?

比較英文、中文單字的意涵後,可以顯現出中西方國家對機器人 (robot) 的不同看法。

首先,讓我們仔細看看在劍橋詞典 (Cambridge Dictionary) 裡面 robot 的英文定義 1

a machine controlled by a computer that is used to perform jobs  automatically

翻成中文的大意是:由電腦控制、被用來執行自動化作業的「機器」。

然而,若現在要臺灣人直覺想出一個機器人 (robot) 的樣子,一般人腦海中浮現的畫面,多或少會包含跟人相關的特徵,像是有五官、人型軀幹、會說話,甚至是會有像人的情感表現等等。

所以中文單字中「人」的成分到底從何而來?或者說,英文中「人」的成分去哪裡了呢?

我們想像中的典型機器人通常具有似人的特徵。圖/giphy

從一部捷克的舞台劇開始談起

Robot 在英文裡事實上是一個新字,在 1922 年才第一次被使用 2

此字源自於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 (Karel Čapek,1880-1938) 所編的舞台劇作品「羅梭的萬能工人」 (R.U.R. 或作 Rossum’s Universal Robots) 3, 4,恰佩克用這一字指稱他劇中那些「可以替代一般人從事勞力工作、使人能有更多時間精力投入創造性事務的人造工人」。

劇中描述人類如何量產機器人、奴役機器人,最後被機器人反撲,甚至消滅的故事。

此劇對後世影響深遠,奠定了我們對機器人人型外貌、成為人類奴隸的想像,以及機器人最終將發動革命、消滅且取代人類的恐懼。

「羅梭的萬能工人」劇照。圖/Wikimedia common4

在原捷克語中,robota 意味著「役使勞力、奴役」,接近英文中的 servitude、 forced labor 或 drudgery5。捷克語的 robota 和英文 robot 相同,定義中並沒有「人」的概念。

只是翻譯不同,真的有差那麼多嗎?

也許這時你會想,翻譯中有些許落差又如何?不管是說「機器人」、「robot」或是「robota」,用詞雖然不同,但意境上大家腦中一樣都是浮現同樣的意義概念吧!

然而事實上可沒那麼簡單。

語言不只反映了文化背景、特定的文化價值以及歷史脈絡,甚至可能形塑我們與世界互動的方式。

目前已有相當多研究指出,使用不同語言的人,對事物的觀點、思考邏輯、甚至人格特質都會呈現系統性差異 6, 7,在心理學與語言學中稱為「語言相對論」 (linguistic relativity) 或稱「薩丕爾—沃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 8, 9

目前已有許多證據支持語言相對論的觀點,例如,Tan 等人 (2008) 透過功能性磁振造影 (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fMRI) 的研究發現,負責詞彙搜尋的腦區——包含左後顳葉顳上回 (superior temporal gyrus,STG) 以及下部頂葉皮質 (inferior parietal lobule) ——在色彩辨認的作業中出現明顯的活動,表示我們即使是在做一件和語言無關、無需語言表達或理解的事,語言區大腦仍參與其中 10

亞洲人傾向以擬人化方式想像機器人。圖/Unsplash

然而不同母語使用是否直接且獨立地造就不同思維方式,這仍是學術界持續爭論中的議題 9, 11。 

先不論語言使用是否是不同思維模式的一個「因」,不管它是直接或間接地框架了個人知覺世界、與外在互動的方式,語言都在人類認知體系中佔有一席之地,並反映了一個族群認知世界的獨特觀點 10

例如,中文所說的「孝」在西方國家就沒有直接對應的概念跟詞彙,對於母語中不存在的詞彙,不僅僅是難以翻譯,甚至是難以理解與感知。

亞洲人對機器人的接受度比較高!

回到對於「機器人」這個概念的用語差異,robota 和 robot 二字,強調的都是其功能性、工具性,但在一些亞洲國家,如日本、華語國家,同樣的詞彙在翻譯中都 被放入了「人」的面向:

  • 日文(人造人間;じんぞうにんげん;artificial human)
  • 中文(機器人;machine human)12

此點差異不僅是反映在用字、用詞上,有不少研究者根據問卷與質性研究發現,亞洲國家(包含日本、韓國、華語國家)對於人型機器人的接受度比英美國家高,也偏好機器人有基本社交技能、有同理心,傾向認為機器人是有自主問題解決的能力與彈性。

相對地,歐美國家的受試者傾向於看待機器人僅僅是服從命令的機械構造,著重其功能性而非社交性,並認為家用機器人無異於高科技 的「家電」13-15

歐美人普遍認為機器人無異於一般家電或科技產品。圖/Unsplash

簡言之,亞洲國家的人傾向視機器人為「對象」,而歐美地區的人傾向將其當作「工具」或「物件」。

千萬、千萬別把一切都歸因於語言

當然,此處的重點決非想把中西國家對機器人的不同態度歸因於用語、翻譯上的差異,字詞使用較可能只是思想與文化體系的一個表徵,而非促成文化差異的唯一推手

況且,我們看待事物的態度是由相當繁多且複雜的因素交互影響產生,從個人成長歷程、媒體接觸,到教育、社會、文化等各層次的影響。也因為如此,文化差異應被視為一動態的現象,會隨世代演進而有所不同 7, 12

動畫電影中常把機器人塑造成具有擬人的情緒。圖/Unsplash

在當今世界地球村的環境中,國與國之間的資訊流動幾乎已無界線,國家間、地區間的文化差異已經沒有過去明顯, 某方面來說,個人層次的影響因素,如個人過去與機器人的互動經歷,可能比文化差異更能解釋我們對機器人的不同接受度與態度 12, 16。 

然而從機器人設計、製造的角度來看,我們不可能客製化所有機器人以符合個人需求與期待,文化背景仍是一項值得考慮的系統性因素 17

而且,當前研究也存在著缺陷與限制

在學術與研究領域,不僅是對機器人的看法可能存在文化差異,其他面向的問題也都可能因受試者的文化背景而有不同發現。

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時常被提出並質疑的一點,便是受試者代表性的問題,多數在大專院校實行的研究計畫均以大學生(也就是有基本經濟能力、受高等教育的人)為研究對象,而發表於頂尖國際期刊的學術論文則是以西方白種人為對象的研究佔多數,就此形成了所謂的「WEIRD populations」 。

即 Western 西方的、Educated 受過教育的、Industrialized 工業化的、Rich 富裕的、Democratic 民主國家的族群18

許多在大專院校執行的研究,受試者大多為大學生。圖/Arthur Krijgsman

頂尖科學期刊通常扮演著推進人類科學知識的引領性角色,若研究發現大多來自特定族群,很容易對該領域有偏誤的理解,尤其是在心理學、社會科學領域等研究人類行為、認知、主觀感受的學科 18

上述針對機器人看法的跨國研究也顯示出,看似簡單通俗的概念,不同地區的人也可能有不同價值觀。因此,不管是研究者或閱讀者,都須謹慎於各個研究可能的限制、所回答問題的廣度,不應過度類推、誇大研究發現 19。 

打開你的視野吧!別讓思維被單一觀點綁架

生而為人,不完全相同即是我們的共通處,不管是個人層次、家庭層次、社區層次, 至文化層次,個體之間的差異是無法避免的常態,也因此評價、思考事物時,須以一個更寬廣、更全面的角度加以探索,否則將被自身所在的視角限制住了。

究竟機器人 (robot) 應被視為對象或是物品,並沒有一定的答案,端看使用者期待什麼,以及使用的場域需要什麼。

機器人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可以是相當多元的,像是陪伴型的社交機器人、功能性的服務機器人,以及用於自閉症的治療、復健機器人 20,相對地, 人們看待不同類型的機器人也可能有各種不同的態度與觀點。

只要是能促進生活便利、達成設計目標、滿足特定需求的,視機器人為互動對象也好、使用的工具也好, 都能促成有效且良好的人機互動 (human—robot interaction)。 

參考資料

  1. 劍橋詞典 (Cambridge Dictionary):Robot
  2. Merriam Webster:Robot
  3. Capek, K. (1921/2004) Rossum’s universal robots (R.U.R.). Penguin, London 
  4. 維基百科:羅梭的萬能⼯⼈ 
  5. Science Friday : The Origin Of The Word ‘Robot’
  6. Sapir, E. (1958) Culture, Language and Personali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Berkeley  
  7. Chen, S. X., Benet-Martínez, V., & Ng, J. C. (2014). Does language affect personality  perception? A functional approach to testing the Whorfian hypothesi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82(2), 130-143. 
  8. Kay, P., & Kempton, W. (1984). What is 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86(1), 65-79. 
  9. Hussein, B. A. S. (2012). 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 today. Theory and Practice in  Language Studies, 2(3), 642-646. 
  10. Tan, L. H., Chan, A. H., Kay, P., Khong, P. L., Yip, L. K., & Luke, K. K. (2008). Language  affects patterns of brain activation associated with perceptual decision.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05(10), 4004-4009. 
  11. Li, P., & Gleitman, L. (2002). Turning the tables: Language and spatial  reasoning. Cognition, 83(3), 265-294. 
  12. Lim, V., Rooksby, M. & Cross, E.S. (in press). Social robots on a global stage:  Establishing a role for culture during human-robot interactio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Robotics. pdf doi preprint: https://psyarxiv.com/be2p6 
  13. Nomura, T. T., Syrdal, D. S., & Dautenhahn, K. (2015). Differences on social  acceptance of humanoid robots between Japan and the UK. In Procs 4th intsymposium on new frontiers in human-robot interaction. The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the Simulation of Behaviour (AISB). 
  14. Li, H., Milani, S., Krishnamoorthy, V., Lewis, M., & Sycara, K. (2019, January).  Perceptions of Domestic Robots’ Normative Behavior Across Cultures. In Proceedings  of the 2019 AAAI/ACM Conference on AI, Ethics, and Society (pp. 345-351). 
  15. Lee, H. R., Sung, J., Šabanović, S., & Han, J. (2012, September). Cultural design of  domestic robots: A study of user expectations in Korea and the United States. In  2012 IEEE RO-MAN: The 21st IEEE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Robot and Human  Interactive Communication (pp. 803-808). IEEE. 
  16. Turja, T., & Oksanen, A. (2019). Robot acceptance at work: A multilevel analysis  based on 27 eu countri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Robotics, 11(4), 679-689.
  17. Šabanović, S., Bennett, C. C., & Lee, H. R. (2014, March). Towards culturally robust  robots: A critical social perspective on robotics and culture. In Proc. HRI Workshop on  Culture-Aware Robotics (Vol. 2014). 
  18. Rad, M. S., Martingano, A. J., & Ginges, J. (2018). Toward a psychology of Homo  sapiens: Making psychological science more representative of the human  population.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15(45), 11401-11405. 
  19. Ramsey, R. (2020, April 24). A call for greater modesty in psychology and cognitive  neuroscience. preprint: https://psyarxiv.com/hf5sv 
  20. Broadbent, E. (2017). Interactions with robots: The truths we reveal about  ourselves. 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 68, 627-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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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Yi Hsieh_96
6 篇文章 ・ 8 位粉絲
於University of Glasgow取得博士,主修Neuroscience and Psychology、Social Robotics。寫心理、寫機器人,寫趣的、新奇的、跟人相關的 。 覺得要把一件事講的簡單比講得複雜要難得多。 學術、科普發表詳見 👉 https://hsadeline.wixsite.com/teyihsieh (Twitter: @TeYiHsi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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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也是一種證據!南島語族發源地竟在臺灣?——專訪語言學研究所張永利研究員
研之有物│中央研究院_96
・2023/08/27 ・4908字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本文轉載自中央研究院「研之有物」,為「中研院廣告」

  • 採訪撰文|田偲妤
  • 美術設計|蔡宛潔

南島語族的起源與變遷

南島語族發源自何方?是學界長期探索的焦點,在眾多研究領域中,語言學界為分布在南太平洋與印度洋諸島的族群確立關係,分類命名為南島語族(Austronesian-speaking peoples)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語言證據指出,南島語族可能是從臺灣擴散出去。中央研究院「研之有物」專訪院內語言學研究所張永利研究員,為我們深入分析,臺灣南島語保存哪些其他南島語「丟失的現象」,可以藉此重建南島語族的發展源頭與遷徙路徑。

嘉義阿里山鄉新美國小學生獻唱鄒族古謠。圖|Wikimedia

南島語族的發源地究竟在何方?目前已有越來越多證據指出,南島語族可能是從臺灣出發,遷徙至廣大的南太平洋與印度洋島嶼開枝散葉。

考古學家在臺灣、呂宋島、大洋洲等地出土相似的陶器碎片,經年代鑑定後發現,最早的繩紋紅陶陶器來自 5、6 千年前的臺灣大坌坑文化。植物學家則對各地的構樹樣本進行分子親緣分析,發現南太平洋島嶼的構樹應源自臺灣,推測先民帶著樹皮衣材料構樹,自臺灣遷徙至南太平洋諸島。

除了上述證據,還有一樣活在生活周遭的非物質遺產,能作為南島語族「出臺灣說」的有力證據,那就是臺灣原住民族正在使用的「語言」!

中研院語言學研究所是研究與推廣「臺灣南島語」的重要基地,走進語言所典藏豐富研究著作的展覽室,投身臺灣南島語研究近 30 年的張永利研究員,與我們熱情分享語言學家的工作。

各地南島語言的特徵與變遷,是語言學家長期探索的問題,多年來一位位研究者深入原住民族部落,用羅馬拼音一字一句記錄部落長者的口語發音,經由比較臺灣與其他地區南島語言的關連與特徵,南島語族的發展源頭與遷徙路徑就在歷代語言學家的重建下現形。

中研院語言學研究所張永利研究員,投身南島語言研究近 30 年,與我們熱情分享語言學家的工作。圖|研之有物

如何確定臺灣南島語更接近原始南島語?同源詞繁簡成線索

南島語族是總人口數近 4 億人的龐大族群,其分布範圍北到臺灣、南到紐西蘭、東到復活節島、西到馬達加斯加。臺灣是南島語族分布的最北界,目前官方認定的原住民族共有 16 族,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的語言,在整個南島語族 10 個主要語言分支中,臺灣南島語就佔了 9 個分支,其語言多樣性與存古性為世界少見。

南島語族 10 個主要語言分支,臺灣南島語就佔了 9 個分支,其語言多樣性與存古性為世界少見。圖|研之有物    資料來源|Blust, 1999: 45

「曾有外國學者讚嘆:南島語言是上帝送給臺灣的禮物!」張永利逐步分析臺灣南島語的珍貴之處:「考古和語言證據推估,臺灣南島語至少有 5 千年歷史,而麻六甲海峽附近國家使用的馬來語只有 2 千多年而已。此外,臺灣南島語還保留一些其他語言丟失的現象。」

所謂「丟失的現象」正是語言學家證實臺灣南島語較古老、可能是南島語族早期祖居地的關鍵證據。藉由歷史語言學方法比較南島語言之間的親緣關係與發展先後,丟失的現象慢慢浮現,成為值得研究的案例。

首先,語言學家特別構擬出一套「原始南島語」作為比較標準,音韻、構詞、句法越接近原始南島語者,就越有可能是族群發源地。

要構擬出原始南島語並不簡單,語言學家無法穿越時空回到 5 千年前,必須集結全球語言學家的力量,深入各個南島語族聚落採集語言材料,再從中找出語音、語意相似的「同源詞」做比較。由於語言變化的過程經常發生「由繁趨簡」現象,因此發音越複雜的語言通常越古老,語言學家再從較古老的語言構擬出原始南島語。

張永利舉同源詞「眼睛」為例,說明臺灣南島語較為古老的原因。眼睛的原始南島語是「maCa」(大 C 的發音為 ts 複合音,同注音符號ㄗ),而臺灣的排灣語是「maca」,其發音與原始南島語相同。

再看看馬來語的眼睛是「mata」,ts 複合音明顯簡化成 t,發生語言「由繁趨簡」的現象,證明臺灣南島語比馬來語更古老。

從同源詞「眼睛」的語音變化可發現,排灣語、鄒語較接近原始南島語,而賽夏語、馬來語的發音出現簡化現象,從中可看出族群發展的先後順序。圖|研之有物    資料來源|張永利

張永利進一步解釋,為何「由繁趨簡」現象可看出語言發展的先後順序:「有人可能會質疑,為什麼語言不是從簡單變複雜,發音由 t 變成 ts?如果是這樣你要解釋,多出來的 s 音是怎麼無中生有。這就如同人類社會的變遷,從複雜變簡單通常有跡可循,但無中生有需要創新的力量,從來不是簡單的事。」

這些語言有畫面!從同源詞推測千年前的生活型態

同源詞還可以重建南島語族原初的生活環境。根據語言學家的觀察,能成為同源詞的單字通常是日常使用的基本詞彙,例如爸爸、媽媽等親屬稱呼、數字 1 到 10,或是眼睛、頭、手、腳等身體部位。

因此,如果還能發現動物、植物、生活器具的同源詞,代表這些事物是曾經長時間存在的文化,才得以跨越千年時空在語言中留下印記,成為一窺南島語族原初生活環境的線索。

語言學家從原始南島語、原始排灣語、原始泰雅語、原始鄒語彙整出 100 個基本同源詞,當中包含許多指稱農作物、野生動植物、生活日用品的字詞:

原始南島語同源詞反映之自然與文化特徵。圖|研之有物    資料來源|何大安與楊秀芳, 2000: 17-22

從上述同源詞可推測,原始南島語族應該是以稻作維生,擅長紡織與編織技藝,生活周遭可見「露兜樹、甘蔗、藤」、「河鰻、田鼠、蒼蠅」等主要分布在亞熱帶地區的動植物。這些同源詞所反映的自然與文化特徵,對解答南島語族發源地問題具有相當大的啟發。

此外,從某些同源詞的語意轉變還可看出指稱的是外來事物。例如鄒語的「水牛」叫作「’ua chumu」,「chumu」是指「水」,但「’ua」最初並不是指「牛」,其真正的意思是「鹿」。換句話說,水牛應該是外來物種,推測鄒族先民看到外來的牛,跟鹿一樣都是四隻腳的大型哺乳類動物,因而發生「指鹿為牛」的情形。

講話講重點!第一個字就表明重點的「焦點系統」

除了從同源詞可以證明臺灣南島語較接近原始南島語,語言學家還發現,比起其他地方的南島語言,臺灣南島語保存最完整的「焦點系統」。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文法,在世界其他語言中並不常見。

焦點系統是用來凸顯一句話中想要強調的焦點,主要分成主事、受事、處所、工具共 4 種焦點,每種焦點都有相對應的動詞詞綴變化,並會在重點字詞前方加上格位標記 a。

由於南島語言習慣將動詞置於句首,等於你聽到第一個字就知道說話者想強調什麼。以下為 4 種焦點在排灣語的使用方式:

排灣語焦點系統應用,句首動詞 qaljup(打獵)會因應不同焦點而加上不同詞綴,焦點前方也會加上格位標記 a 來指稱重點。圖|研之有物    資料來源|何大安與楊秀芳, 2000: 8

古老的修飾用語:副動詞

最後一個臺灣南島語較為古老的證據在於,其詞類相當有限,主要是動詞、名詞的應用,沒有真正的副詞、形容詞等修飾詞。但是當有需要用到修飾用語時該怎麼辦?這就輪到特殊的「副動詞」登場!

副動詞顧名思義是指:具副詞作用的動詞,是臺灣南島語經常使用的詞類。張永利秀出排灣語和馬來語的句子,進一步說明副動詞與一般副詞的不同:

圖|研之有物    資料來源|張永利

排灣語的「g<em>alju」就是一個副動詞,意思是「慢」,之所以看出它是一種動詞,關鍵在於它跟後頭表示「吃」的動詞「k<em>an」有一樣的詞綴變化「em」。而中間的連繫詞 a 亦可應證「g<em>alju」與「k<em>an」應同屬於動詞。此外,「g<em>alju」的後面連接附著代詞「aken」表示「我」的意思,附著代詞一般會貼在動詞上。

值得注意的是,古老的副動詞在臺灣南島語言普遍保留下來,但是在臺灣之外的南島語言,如馬來語,卻通常都已經丟失。

綜上所述,從同源詞複雜度、焦點系統完整性、使用詞類有限等語言證據可知,臺灣南島語在目前已知的上千種南島語中,其古老排名可說名列前茅,也代表臺灣可能是南島語族早期的祖居地。

張永利表示:「綜合歸納現在的語言和考古證據,我們可以畫出南島語族遷徙路徑,基本上是從臺灣遷徙出去,先遷往菲律賓群島,再往南到婆羅州一帶,隨後一分為二,分別往東方太平洋和西方印度洋遷徙。」

南島語族遷徙路徑。圖|研之有物    資料來源|Bellwood, 2011

用「說」的文化資產——母語

對張永利來說,越深入研究就越能體會,臺灣南島語真的是臺灣千年不墜的國寶!除了持續在學界發表臺灣南島語的概念運用規則,張永利也會到原住民部落推廣族語,多年來也跟國內語言學家一起編寫鄒語、噶瑪蘭語、賽德克語等族語教科書。

張永利研究員持續研究臺灣南島語的概念運用規則,多年來編寫多本族語教科書,更前往部落推廣族語。圖|研之有物

在與族人互動的過程中,張永利發現,年輕族人為了溝通方便,有簡化族語的傾向,以致某些傳統用語漸漸流失。

以鄒語為例,傳統上在說 11 這個數字時,老人家會講 maskx veiya ucni,「maskx」是 10、「ucni」是 1,中間的「veiya」是「回來」的意思,翻譯成中文就是「10 回 1」,可見鄒族會使用十進位來算數,可是現在的年輕人通常會省略「veiya」的用法。

另外名字的說法也發生簡化現象,例如有一位鄒族人的名字是 Pasuya、家族名是 Tiakiana,老人家會講 Pasu’e Tiakiana,大致的意思是「來自 Tiakiana 家族的 Pasuya」。但是現在的年輕人就直接講 Pasuya Tiakiana,身分證上的名字也這樣登記。

面對日漸普遍的族語簡化現象,張永利有感而發的說:「年輕人覺得只要聽得懂就好,但我會跟他們說,語言也是文化的一部分,而且很多說法只存在特定族群中,想復振傳統文化就要講道地的族語。」

一般人常將語言視為溝通工具,認為只要能有效溝通就好,然而深諳語言奧妙的張永利卻有不同看法:

語言也是一種文化資產,不論是臺灣南島語、華語、臺語或客語都有其文化特色,具有身分識別作用。

「母語能留著就是你的寶藏,現在『特色』就是你最重要的資產!」母語是臺語的張永利不僅在學術場域研究語言,更在日常生活中透過多使用母語來保存語言資產。「語言不是只寫在教科書、或在課堂上唸,一定要積極使用,這樣語言才能真的活起來!」

千年以來,臺灣這座南島語族的原鄉發展出眾多語言文化各具特色的族群,如今在族人及語言學家的努力下,族語的復振工作正如火如荼進行,許多正名成功的族群紛紛從族語找回身分認同,找回值得守護的南島語族寶藏。

噶瑪蘭族自 2002 年 12 月 25 日正式被認定為原住民的第 11 族,其族語至今依然被族人保存使用,並編印成噶瑪蘭語辭典、語法書,作為學校鄉土教學的教材。圖|Wik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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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之有物│中央研究院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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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之有物,取諧音自「言之有物」,出處為《周易·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探索具體研究案例、直擊研究員生活,成為串聯您與中研院的橋梁,通往博大精深的知識世界。 網頁:研之有物 臉書:研之有物@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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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只是溝通的工具?漢字在 20 世紀的轉型
研之有物│中央研究院_96
・2023/05/27 ・6356字 ・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本文轉載自中央研究院「研之有物」,為「中研院廣告」

  • 採訪撰文|田偲妤
  • 美術設計|蔡宛潔

穿越時空回到 20 世紀初:漢字轉型的起點

什麼是語言?常聽到的答案有:語言是一種溝通工具,承載並傳遞人們的想法。但是語言如果真的只是單純的工具,為什麼我們常有「你怎麼不懂我」的挫折感?曖昧模糊的語言一直存在生活當中,但曾幾何時,我們漸漸忘卻語言的多元樣貌,開始追求定義明確的表達方式?

中央研究院 112 年「知識饗宴—錢思亮院長科普講座」邀請院內中國文哲研究所合聘研究員、臺大中國文學系講座教授鄭毓瑜院士,以「多義性與如何現代—二十世紀初漢字轉型的思考」為題,帶我們回到 20 世紀初現代漢字轉型之際,探討語言轉型的背後發生哪些值得省思的故事。

圖|研之有物
漢字轉型的起點。圖/研之有物。

如果語言可以溝通,為什麼你始終不懂我?

我們每天都在使用語言與他人交談,可能是打在 LINE 上一句給遠方親友的問候,或是腦力激盪會議上引發眾人驚呼的妙點子。究竟什麼是語言?常聽到的答案有:語言是一種溝通工具,承載並傳遞人們的想法。但是語言如果真的只是單純的工具,為什麼我們常有「你怎麼不懂我」的挫折感?

日劇《First Love 初戀》有一段經典的告白場面,語言的溝通功能卻一時失靈。男主角並木晴道躲在學校屋頂抽菸,目睹了女主角野口也英正被男同學告白。只見男同學緊張的問:「妳……最喜歡吃什麼?」還等不及也英回答,男同學就害羞地跑走了,這時也英注意到躲在屋頂偷窺的晴道。

也英:他問我最喜歡吃什麼?

晴道:我覺得如果問別人最喜歡吃什麼,就代表喜歡這個人對吧?

也英:那並木同學呢?你最喜歡吃什麼?

晴道:拿坡里義大利麵。

旁觀者一聽便知,也英在跟晴道告白,但晴道卻當局者迷,一句「你最喜歡吃什麼?」藏著字句之外更多的言外之意。

這樣曖昧模糊的語言一直存在生活當中,但曾幾何時,我們漸漸忘卻語言的多元樣貌,開始追求定義明確的表達方式?

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合聘研究員、臺大中國文學系講座教授鄭毓瑜院士,將現代漢語的轉型回溯到 20 世紀清末民初的社會,在東西方文化相互碰撞之下,語言型態與思維模式發生什麼樣的轉變呢?

鄭毓瑜院士與其著作《姿與言:詩國革命新論》 圖|研之有物
鄭毓瑜院士與其著作《姿與言:詩國革命新論》。圖/研之有物

賽先生(科學)推動的白話文運動

上過歷史課的你一定聽過陳獨秀於 1919 年新文化運動期間提出的「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在飽受西方列強侵襲、社會百廢待舉的亂世下,民國初期的知識份子期望藉由引進民主制度與科學思潮,達到立新破舊、救國圖強的目標。

其中,科學思潮也間接導致漢字轉型,鄭毓瑜點出轉型的關鍵:「如果追本溯源,漢字轉型跟某一種技術體系的科技文明有關,是以科學、機器為主的價值框架。」

舉例來說,美國科學哲學家 Lewis Mumford 在 1934 年出版的《技術與文明》(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談到科技文明掛帥的世界,人們用分、秒、時、日、天、年等時間單位劃分出一個可以計算、獨立出來的世界。

以前我們會以「那天傍晚彩霞滿天的時候」來表述事件發生的時空背景,但現在我們需要知道「當時是幾點幾分」才有明確掌握事件細節的完整感。

這樣追求精準與規則的價值觀充斥在當代社會,鄭毓瑜進一步舉例:「每次坐飛機的時候,我最喜歡看航線圖,從地圖上的經緯度可以知道,原來我們現在這裡、等一下要到那裡。」

換句話說,人們透過這些格子、線條構成的精密尺度與圖表,征服或重新發現了宇宙;反過來說,人們從此接受這些方格與線條的安排與擺布。

鄭毓瑜舉坐飛機時觀看航線圖的經驗,說明科技文明如何改變我們的時空感知,並間接導致漢字轉型。 圖|研之有物
鄭毓瑜舉坐飛機時觀看航線圖的經驗,說明科技文明如何改變我們的時空感知,並間接導致漢字轉型。圖/研之有物

回到漢語在民國初期的轉型,受科技文明影響而產生的「文法」與「標點符號」改革,成為形塑當今語言的方格與線條,尤其以胡適為首的「白話文運動」最具影響力。

胡適在美國教外國學生古典文學時發現,漢語在寫作時要留意平仄押韻,讀書時還要以「句讀」斷句以辨明經文意旨,且充斥許多傳情表態的「虛字」。例如翻開《莊子‧齊物論》會看到一串文字寫道: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此處的「與」就是眾多虛字之一,在朗誦時需以悠緩的長音表達疑惑的情緒,也暗示此處要用句讀來斷句。種種複雜、模糊又多變的規則不利一般大眾學習,這引發胡適投入漢語改革的決心。

於是,胡適在《馬氏文通》啟發下,試圖以西方文法分析古文並開創白話新文。在 1915 年於《科學》雜誌發表的〈論句讀及文字符號〉中,胡適刻意不談虛字,認為應改用「問號」代替古文常見的哉、乎、耶;「詫號」(驚嘆號)代替也、吁、噫等虛字。

《馬氏文通》1898 至 1900 年出版,晚清著名外交家馬建忠所著,為第一部談中國漢語語法的系統性著作。胡適非常喜歡《馬氏文通》,十幾歲就讀了,到美國留學時還特別寫信,要母親把該書寄去。 圖|Wikimedia
《馬氏文通》1898 至 1900 年出版,晚清著名外交家馬建忠所著,為第一部談中國漢語語法的系統性著作。胡適非常喜歡《馬氏文通》,十幾歲就讀了,到美國留學時還特別寫信,要母親把該書寄去。圖/Wikimedia

此外,胡適嚮往一種自由的、像說話的白話,捨棄古文著重的音節頓挫,既打破兩個字為一節的節奏慣例,也打破聲調上韻偶和平仄的要求。胡適舉例「祝福你掃雪的人」,這句話的前六個字都是仄聲,在古文的標準裡不算好句子,卻符合胡適強調的不規則但不受拘束的新聲音。

白話文運動連同崇尚實用主義的科學思潮,也深深影響了民國初期的教育政策。胡適與周作人、錢玄同、劉復等人一起提議的「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終在 1920 年獲教育部公布施行。同年,《教育部令第七號》通令全國國民小學一、二年級改國文為語體文,並廢除古文。

翻開當時第一批小學白話文課本,如《新小學教科書國語讀本》、《新中華國語讀本》等,根據學者郭澤寬、陳祥丹的研究,課文包含許多白話童謠、兒歌,但更多的是生活中的實用性書寫,有書信、日記、便條、電報、會議紀錄等,甚至還教學生設計價目表、開立發票、撰寫廣告等商用文書。

新式的國語教育讓漢語擺脫古文的束縛,有系統的文法與標點符號,源自日常生活的教學內容,讓讀書識字變得親民且務實許多,卻也讓古典文學淪為一種尷尬的存在。

「多義性」的語言:字句與意涵間的關係

直至今日,我們依然在辯論教科書中文言文的比例多寡。究竟我們該怎麼看待文言文在今日的存在意義?

鄭毓瑜從時間觀切入討論:「我們現在好像覺得,如果你不能適應當代,就要被淘汰。這是科學啟蒙以來進步觀念影響的『線性時間觀』,總是面向未來。然而,文字這個媒介之所以源遠流長,是因為它不隨著時間而消失,其影響力可以靠不同世代的人共同完成。」

從古至今,隱藏在語言中的「多義性」打開了科學思潮之外,另一種觀看字句與意義之間複雜關係的可能性。

事實上,無論是文言文或白話文、東方或西方語言都存在「多義性」,聲同義近、一音多義或一字多義的情況屢見不鮮,我們很難以文法規範語言的表現形式。

語言學家張世祿曾以「止」字為例,該字的原意是「腳趾」,卻讓人聯想到「舉止」、「靜止」、「終止」、「阻止」、「禁止」等字詞,不僅賦予「止」字不同意義,也可作為名詞或動詞使用,必須細讀文本、從上下文反覆推敲才能辨認。

此外,有些字詞還會穿越古今,在不同時空下傳達各自的感觸。例如飽受亡國之苦的南唐後主李煜、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遊蕩的廢名,都在詩句中用了「寂寞」二字:

圖|研之有物
相見歡與街頭。圖/研之有物

李煜與廢名的「寂寞」同字、同音,卻有不同意義。亡國之君李煜獨自步上西樓,只見梧桐樹孤立院中,幽深的庭院籠罩在淒涼的秋色之中,不禁觸景傷情,想到自己如同那深院裡孤立無援的梧桐樹,產生物我交感的寂寞之情。

至於廢名則是身處在現代都市之中,感受到物我之間的疏離感,你越客觀我卻越主觀,看似熱鬧的街頭卻充斥著寂寞的靈魂。

上述案例看似在討論「文法」問題,其實真正該關注的是「修辭」,首先我們必須回到有血有肉的人本身來做思考,釐清人們使用語言可能有哪些目的?

心理學家唐鉞,也是胡適推動白話文運動的好夥伴,在 1923 年出版的《修辭格》中提出「變革的語法」。他指出使用語言文字不只要求符合文法準則,以便達成可以理解、溝通的「認知」作用,更重要的是透過修辭引發「情緒」上的作用。

隨後,1929 至 1931 年,新批評始祖 I. A. Richards 至清華大學講學,對於文法規範的反省、以「思想」為依據的新研究方法,將 1920 年代以來討論漢語文法的風潮,轉向以意義、感情為主導的表意方式,也提示漢語的發展還有另一種新視域。

Richards 在《科學與詩》(Science and Poetry, 1926)一書中提出兩種語言型態,一種是「科學的語言」(Scientific language)不受個人情感影響,也不需考慮藉由符號所指的客體能否復原閱聽者的感官知覺狀態。

另一種是如詩詞般的「召喚性語言」(Evocative language),可透過節奏、押韻、過往韻律經驗,以及在情境回憶中因聯想而生的情感,在讀者身上召喚出情緒、渴望、感覺與態度。

漢語體系在建構過程中,意識到宇宙萬物、人的身體並非只是一個個按次序活動就可發揮效用的零件,一名「感知複雜的人」才是理解與表現的關鍵,不是只為了便利、快速、簡單的指認與溝通。

21 世紀後:與 AI 共處的跨領域時代

「跨域共感」是鄭毓瑜近年新的研究主題,來自不同領域者可站在什麼基礎上溝通?除了人類以外,與 AI 等「非人」的新關係也是值得關注的議題。 圖|研之有物
「跨域共感」是鄭毓瑜近年新的研究主題,來自不同領域者可站在什麼基礎上溝通?除了人類以外,與 AI 等「非人」的新關係也是值得關注的議題。圖/研之有物

如果說 20 世紀初漢字的轉型是「精確」與「多義性」之間的拉鋸,那麼 21 世紀的再轉型則面臨不同領域之間如何「跨域共感」的問題。

在著重專業化分工的科學思潮下,我們已細分出不同學科領域,每個學科有各自的學術典範與思維模式,導致學科之間溝通合作的障礙。「做科學實驗的人不會找文科的人討論;覺得你不理解文學的人也不會跟你談文學,相互理解成為我們最大的難題。」

因此,鄭毓瑜認為,在跨領域之前必須尋找最根本的共感,從人類怎麼認識萬物萬事來思考跨領域的可能途徑。

在跨域共感的過程中,「感動」與「表現」非常重要!每個人都有過感動的時刻,也有想要說或寫出來的表現慾望,這是一切認識活動必經的兩個基本層面。

內心的「感動」通常源自站在他者的角度理解箇中奧妙,接著我們將理解後的資訊咀嚼消化後,捫心自問內心深處的感受是什麼,最後我們把經過轉化的感受「表現」出來。

鄭毓瑜分享跨域合作中,周泰立教授提及關於醫生問診的敘事能力。醫生看診時常會問病人有多痛,但很多病人無法明確說出到底幾分痛,這就考驗醫生是否有敘事能力。

這種敘事能力正是「感動」與「表現」的發揮,你必須先理解病人可能是什麼狀態,再用病人能理解且有感的方式表達出來,例如是吃不下飯的痛,或是睡不著覺的痛。如果醫生能有效引導病人表達痛的感受,將有助醫病關係的改善,進而做出適當的診斷。

雖然醫學上有訂定疼痛量測表,但實際研究後發現,醫病之間經由講述生命故事的溝通效果,遠勝過純粹的點選客觀量表。 圖|Unsplash
雖然醫學上有訂定疼痛量測表,但實際研究後發現,醫病之間經由講述生命故事的溝通效果,遠勝過純粹的點選客觀量表。圖/Unsplash

此外,關於跨域共感的溝通對象,除了不同專長領域的人類以外,鄭毓瑜更提醒現在已進入一個包含「非人」的混合時代,我們無法只用人的視角看待事物,還必須關注 AI 的視角。

近期熱門的 ChatGPT、 Bing Chat 等聊天機器人能以邏輯通順、資訊豐富且深具耐心的文字回覆人類提問,顛覆了只有人類能擅用語言的既定認知,AI 將取代人類的恐懼甚囂塵上。

我們試著詢問 ChatGPT「什麼是跨域共感」,AI 將所有網站上搜尋到的資訊逐條列出,希望我們三選一,提出想要的答案。 圖|Microsoft Bing
我們試著詢問 Bing Chat「什麼是跨域共感」,AI 將所有網站上搜尋到的資訊逐條列出,希望我們三選一,提出想要的答案。圖/Microsoft Bing

然而,就鄭毓瑜的觀察,ChatGPT 或 Bing Chat 多是提供定義式的短語,回覆的內容主要是「已知」的有限資訊,難以「多義性」的語言表現感知複雜的人類思維。這是因為 AI 的訓練出自設計者目前的偏好或定見,如果想讓 AI 更貼近人類需求,就必須仰賴人類持續更新且多樣化的經驗。

這麼做的結果將促使我們發現:人的思想、情感與表現是這麼難以捉摸,有時我們會在不經意間說出意料之外的新奇論點,發覺人類擁有開拓「未知」領域的無窮潛力。

「我們現在很關注 AI 的發展,同時不要忘了,人也在不斷超越自己,這樣雙方面合作起來就比較不會令人擔憂,從跨域的觀點來看,AI 其實是我們很好的輔助。」鄭毓瑜以正向的心態看待人類與 AI 的相處。

語言不斷轉型中,是不同文化多重交接與反省的過程,是古今、中西彼此借取、互相建設、交接跨界的文明成果。

從 20 世紀初中西文化相互建構的漢字轉型,到當代不同學科之間的跨域共感、關懷「非人」的未來世界。鄭毓瑜帶領我們看見,語言不只是語言,背後藏有一個感知複雜的人,其多元的樣貌是我們共同形塑的成果。

延伸閱讀

  • 中研院文哲所鄭毓瑜院士個人網頁
  • 112 年知識饗宴—錢思亮院長科普講座「多義性與如何現代—二十世紀初漢字轉型的思考」
  • 潘怡帆、鄭毓瑜、李育霖、周泰立、簡旭伸(2022)。〈「生之動」的跨域共感:時空意識、認識體系與描述的關鍵性〉。《中國文學學報》第 12 期,頁 1-16。
  • 鄭毓瑜(2017)。《姿與言:詩國革命新論》。臺北:麥田出版。
  • 鄭毓瑜(2016)。〈文法、修辭與意義—1920 至 1940 年代關於漢字「多義性」的討論〉。《人文中國學報》第 22 期,頁 97-124。
  • 郭澤寬、陳祥丹(2013)。〈民國初年小學國語課本的實用主義傾向—以黎錦暉編寫版本為主要分析對象〉。《教科書研究》第 6 卷第 3 期,頁 5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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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之有物│中央研究院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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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之有物,取諧音自「言之有物」,出處為《周易·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探索具體研究案例、直擊研究員生活,成為串聯您與中研院的橋梁,通往博大精深的知識世界。 網頁:研之有物 臉書:研之有物@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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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公廁味」或「焚燒味」成為日常?跨越歷史文化的氣味體驗——《嗅覺之謎》
堡壘文化_96
・2023/04/28 ・2512字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焚燒樹葉的香水味?

想像焚燒樹葉的氣味(對於成長歷程中沒有這種體驗的讀者,我誠心致上歉意)。許多人對焚燒樹葉的氣味情有獨鍾,以至於克里斯多夫.布魯休斯(Christopher Brosius)應消費者要求,調製了「焚葉」(Burning Leaves)這款香水。

這位特立獨行的香水師,成立狄蜜特香氛(Demeter Fragrances)品牌,以自然主義及與眾不同的香水創作而著名,「泥土」(Dirt)也是其中一款。事實上,焚燒樹葉真正的氣味充滿有害毒素及汙染物,這也是為什麼現今美國大多數的州都立法禁止這種行為。

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喜歡如此有害健康的氣味呢?答案就在你的過去。試著回想童年第一次和這個氣味的邂逅,來理解你為何喜歡它。這氣味或許與萬聖節的嬉戲有關;或許暗示著感恩時節的家族歡慶及山珍海味;或許和你與父母或祖父母共度的寶貴時光有關;又或許只是某個無憂無慮的午後,天氣轉為涼爽,七彩陽光穿過樹枝灑落,而背景氣味正是這種氣味。我猜中了嗎?

落葉的氣味讓他們想起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圖/envatoelements

由於目前焚燒樹葉在大部分美國的州是違法的,如今在美國成長的孩子不可能有機會接觸這種氣味,就算他們真的聞到了,大概也只知道焚燒樹葉會散發有害的化學物質,因此覺得這個氣味「不好聞」。

假如快轉到二十年後,未來孩子們會喜歡還是厭惡?他們還知道那是什麼嗎?二十年後還會有任何人想要狄蜜特香氛的焚葉香水嗎?除了自身的體驗學習,我們也在所謂「文化」中習得各式各樣的喜好。此外,文化間的差距不見得非常大,也能產生截然不同的氣味偏好。

讓美國人喜歡的冬青味卻讓英國人很討厭!

想想英國與美國吧!倫敦《泰晤士報》(TheTimes of London)於二○○四年一月發表的超級市場問卷調查顯示,英國的十大最愛氣味排行榜為:新鮮麵包、煎培根、咖啡、熨衣服、割草、嬰兒、海洋、聖誕樹、香水及炸魚薯條。

美國人也許贊同英國排行榜上的某些氣味,但我敢保證,英國人絕不可能贊同美國的十大最愛氣味。冬青薄荷是美國人最愛的氣味之一,卻讓英國人極端厭惡。為何美國人喜歡冬青糖的氣味,英國人卻不?

美國人喜愛的冬青味,英國人卻很厭惡。圖/envatoelements

一九六○年代中期在英國進行的一項研究,要求成年受試者根據喜愛程度評比一連串常見氣味。類似的研究也在一九七○年代晚期的美國進行。兩項研究都有包括水楊酸甲酯(methyl salicylate),也就是冬青的氣味。英國的研究顯示,冬青是諸多氣味樣品中評價最低的其中之一;然而根據美國的研究,冬青卻在所有氣味樣品中評價居冠。

何以使用同樣語言的兩個文化,在氣味偏好上的表現會如此懸殊?答案就在歷史中。冬青氣味在英國添加於許多藥劑,尤其是二次大戰期間一種廣受愛用的局部止痛藥膏,這對一九六六年研究進行當時的受試者而言堪稱經典。

相反地,美國幾乎只能從糖果及口香糖找到冬青的氣味,這些零食甜美而愉快的體驗,便賦予冬青氣味全然不同的意義。英國人不喜歡冬靑,是因為那喚起與藥劑和戰時有關的感受;美國人喜歡冬靑,則是因為那帶來與甜食及糖果有關的感覺。

英國將冬青用於止痛藥劑上。圖/envatoelements

當公廁味或焚屍味成為日常?

氣味體驗的文化差異也說明,為何全球通用的臭氣彈至今尚未尋得合適氣味。想像若生活在缺乏現代污水處理系統的文化裡,你可能會非常熟悉「美軍出產的公廁氣味」,畢竟這代表的不過是日常生活,就像無所不在的汽油味。

實際上,這種「無所不在」正是北京錯失二○○四年奧林匹克運動會主辦權的原因。當一九九三年北京正在爭取奧運主辦權時,中國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民宅擁有私人廁所,公共茅坑才是常態。

然而這些公共茅坑可不像我們公園裡設置的那種公用盥洗室,而是地上挖的幾個洞,彼此沒有隔間、沒有屋頂遮蔽、也沒有自來水供應,僅單純用一面牆圍起來。

想當然爾,這種無所不在的公共茅坑,導致北京城的空氣瀰漫著無比濃厚的排泄物氣味;試想在炎炎夏日,那會演變成什麼狀況?爭取主辦權失敗後,中國政府理解到改善公共茅坑的必要性,因此開始花費納稅人的錢來興建現代廁所。

公廁味在一些地方日常的氣味。圖/envatoelements

出乎意料的是,許多人民抱怨,他們的錢用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遠比用來蓋現代廁所的好。換言之,一般中國老百姓一點都不在乎排泄物的惡臭,更不用說缺乏個人隱私了。

當然,老百姓的強烈抗議未被政府採納,截至二○○四年,許多公共茅坑被消滅殆盡,同時已有百分之八十的民宅具備私人廁所。中國政府甚至鄭重宣示,二○○八年北京奧運開辦時,任何人在北京城內只要花不超過八分鐘腳程,就能找到一個備有自來水沖洗的廁所。

再來個更恐怖的例子,焚化屍體的氣味。這是大多數歐美人不敢想像會有人喜歡的氣味。但假如在你生活的國度裡,公開露天火葬是安葬死者的典型儀式,例如像印度?在這樣的狀況下,焚屍氣味將是令人熟悉的,如同前述,氣味熟悉度與氣味接受度密切相關。此外,許多火葬儀式常伴隨著慶典,如愛爾蘭的守靈儀式,若這正是你的經歷,則慶典的歡樂心情將會依附在焚屍氣味上,於是你便學會喜歡這種氣味。

註解

  1. 後來狄蜜特香氛的焚葉香水改名為「營火」(Bonfire)

——本文摘自《嗅覺之謎:生物演化與免疫基因;社會學與文化史;品牌行銷到未來科技,探索氣味、記憶與情緒的嗅覺心理學。》,2023 年 3 月,堡壘文化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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