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趙書賢│心理師在世人眼裡與魔法師沒什麼兩樣,常使用讀心術或各種難以理解的魔法,而我一手分析如火的性別與平權倡議,另一手則研究水一般的原型與深層潛意識,共通處在於想要走進人類心靈的初衷。現職為大學專任諮商心理師、台灣青少年性別文教會理事。
電影《返校》上映後票房表現十分亮眼,社群網站上的討論度也很高。女主角方芮欣的名字其實暗示著這是在「內心」上演的一幕幕戲碼,而我則想以這部電影當作引子,探討一些與創傷相關的心理學知識,以及我們常常對於「創傷」以及倖存者存在的一些迷思與誤解。
————有爆雷,但部分案例情境因應需求與電影劇情略有差異————
案例分析:
方芮欣是一名高三女生,從小在父母爭吵與家暴中成長,小時候活潑開朗的方芮欣漸漸變得孤僻冷漠。在美術科張老師的關懷,以及與方芮欣互有好感的學弟魏仲廷陪伴下,方芮欣才願意重新敞開心扉。
直到校內的秘密讀書會意外被揭露,包括張老師、魏仲廷以及幾名同學都被憲兵帶走,得知張老師已被槍決、魏仲廷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後,方芮欣每天都睡不好覺、會不斷夢到受難者被帶走的畫面,清醒時充滿恐懼與自責,她開始不敢上美術課、甚至開始害怕曾經熟悉的校園景物,有一天她終於受不了了,她站到禮堂的椅子上,把脖子放進繫好的麻繩裡……
被救下來的方芮欣開始接受心理諮商,她告訴諮商心理師,自己已經不清楚現實、夢境與回憶,常常會以為自己又孤單地在禮堂中醒過來……(以上情境因應說明需求與電影劇情略有差異)
一、一遍又一遍輪迴:再體驗與情緒反應
近年來大眾漸漸認識「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這個概念。經歷戰亂、身體暴力或重大災害的倖存者,常常會有幾種症狀,包括「創傷經驗再體驗、過度警覺、逃避及麻木、創傷事件相關負向認知及情緒」等等。
在某些信仰中,人們相信自殺者會在事發現場反覆重演著自殺的情景。在電影中,方芮欣、魏仲廷則困在「翠華中學」,無法逃脫、反覆經歷過去發生的事。這樣的反應非常像 PTSD 中「創傷經驗再體驗」的症狀,倖存者會在事件發生後一段時間(可能長達數個月甚至幾年),不斷想起事件發生時令人緊張、恐懼的畫面、經歷。除了白天常常無法抑制地想起之外,也會不斷在惡夢中經歷。儘管本人已經安全、脫離危機狀態了,但這些倖存者還是被困在其中,就像男主角的名字「仲廷」,「停」留在恐懼與傷痛之「中」,找不到出口可以離開。
當倖存者在事件後不斷被這些畫面侵擾,就會逐漸衍生出症狀中「過度警覺」與「逃避」等因應方式。過度警覺可以用一句成語「驚弓之鳥」來理解,因為創傷事件太過沉重、又容易反覆憶起,因此對於周遭的風吹草動非常敏感。腦神經科學家發現這種症狀來自於大腦在創傷發生後也有相應的影響與變化,包括掌管情緒的「杏仁核」過度活躍,以及調節情緒、管理認知的「大腦前額葉功能」減弱等等 (Greenberg, 2018 )。
就像電影中男女主角時時擔心鬼影、鬼差出現,因為這些線索出現時,往往會讓我們的大腦相信自己又快要面臨生命安全的威脅了,反而造成日常生活出現注意力不集中、精神不濟等現象。除此之外,創傷後的反應也常包含:無法回憶重要片段等記憶缺失、對因果關係的認知有所扭曲,以及憂鬱情緒、責怪自己或他人等等,也有可能一起出現憂鬱、焦慮等症狀。
電影中主角們的心其實不斷被痛苦與悔恨折磨,這些情緒反應除了來自外在現實(如背叛、監禁刑求、失去摯愛)所引發的,也包括了內心的煎熬。魏仲廷的台詞:「如果沒有遇見你(方芮欣)就好了」,便表達了來自心中無盡的自責、希望可以重來的念頭。
二、「就這麼忘了不好嗎?」:創傷後記憶與遺忘
《返校》電影的起點來自於女主角遺忘了發生了什麼事,而從破敗、晦暗的校園中開始重新發現真相。如同我們看了許多的影視作品,有人可能會覺得經歷重大創傷的人好像都會把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但事實上,這些令人害怕的記憶比我們想像的更難忘掉。
從演化機制來看,人類對於危及生命的重大創傷事件(例如不小心走進猛獸地盤而被攻擊,但大難不死),理應深深刻畫在大腦之中。
腦神經科學的研究 (Kensinger, 2007) 發現較高強度的情緒,會增強當下對於事件的記憶,且從 fMRI 的造影上發現負責情緒管理的杏仁核、眶額皮質 (orbitofrontal cortex),會在情緒記憶形成、提取時活躍。而那些令人害怕的經驗與畫面之所以較難忘記,可能跟記憶提取的抑制功能有關,研究發現 PTSD 的患者相較於一般人,大腦更難忽略與創傷經驗有關的提示物,並更容易提取創傷經驗、引發後續的情緒反應 (Catarino, et al., 2015)。
在電影中,方芮欣與魏仲廷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那些痛苦不堪的回憶,但遇到布袋戲偶、禁書、麻布頭套,甚至是禮堂、教室等場景,都會很容易回想起來。常常是想忘的時候揮之不去:以為自己不在意了,卻總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不自覺地哭出來。
三、如何面對傷痛?
當我們如同一開頭所說的,將主角們視為創傷後的倖存者,我們或許可以盤點一些可行的因應方式,讓方芮欣和魏仲廷能用來面對他們的傷痛:
- 周遭親友有所察覺,並協助尋求醫療協助往往是第一時間需要的,包含確切的診斷(例如一個月內的急性期、超過一個月才算 PTSD 等等),以及後續藥物(如抗憂鬱劑、助眠藥)的協助,都是累積研究結果證實有幫助的。
- 對經歷 PTSD 的人來說,重新建立穩固的人際支持也是很重要的,記得要像方芮欣伸出手緊緊抓住魏仲廷那樣,周遭的人提供陪伴與支持,往往是渡過創傷反應的良方。
- 透過諮商或心理治療也是一個可以嘗試的方式,其實與心理師談話,可以針對自己內在打結的地方做處理,魏仲廷帶著往生者的託付活過大半輩子,方芮欣則是在拯救別人的過程中,得到自己內在的救贖。當自己願意解開這些結、為創傷經驗重新找到意義,或許就不需要忘記那些創傷回憶。
- 對經歷創傷的人來說,活著不只要自由而平凡,更需要放鬆與回歸規律生活。練習呼吸與放鬆技巧、音樂、運動、接觸人群等方式,都能讓自己的身心補充更多能量,當身心穩定了,才有力氣面對自己的傷口。
四、集體與政治性的創傷反應
當我們從方芮欣的內心走出來,望向更深邃、黑暗的歷史深淵,其實更希望的是這樣壓迫、傷害性的記憶不要再重演,但我們也需要知道,在當代社會中類似的事件會如何影響我們。
像是重大災難如福島風災、核災,或者最近發生在我們身邊的反送中示威活動,透過新聞媒體的反覆播放,都可能對觀眾造成「替代性創傷」,這種創傷方式不一定要親身經歷,而可能透過目睹、觀看、聽聞,對我們的身心造成影響 (Lees, 2018)。此外歷史留下的創傷,也不會船過水無痕,例如二次世界大戰後,歐洲各國的轉型正義進行,就會特別注重倖存者的身心健康等等。
屬於我們的創傷復原與轉型正義方興未艾,國內目前也設置了服務政治受難者的專責機構(延伸閱讀:轉型正義再進步:籌辦「政治創傷」諮商中心,加害人也可以求助),讓我們一起面對歷史、陪伴走過那段日子的人們,讓發生在一整個時代之上的創傷,可以慢慢癒合、慢慢復原。
參考文獻
- 國立臺灣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精神醫學部(2015)。創傷/壓力與精神健康。台北:衛生福利部。
- Catarino, A., Küpper, C. S., Werner-Seidler, A., Dalgleish, T., & Anderson, M. C. (2015). Failing to forget. Psychological Science, 26(5), 604–616.
- Greenberg , M (2018, Sep. 29). How PTSD and trauma affect your brain functioning: Neuroscience explains the anxiety and hypervigilance of people with PTSD.
- Kensinger, E. A. (2007). Negative Emotion Enhances Memory Accuracy. Current Directions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 16(4), 213–218.
- Lees, A. B. (2018, Oct. 14). Yes, You Can Be Traumatized By The Media! 6 practical tools to stay informed & stay sa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