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蜜獾蝦|誤打誤撞從政大哲學畢業,對歷史和考古深感興趣。
停戰的那一天?一生都等不到。
三十年戰爭(1618-1648)是一場無比慘烈的戰爭。
西班牙經典戰爭電影《傭兵傳奇(Alatriste)》,非常寫實的描述了這個時代普通士兵的命運。故事中的主角 Captain Alatriste,有著高強的武藝與領導能力,是一個勇猛且有榮譽感的英雄人物;然而在持續不斷的戰爭中,他在戰壕中忍受著惡臭的泡水屍體、腐敗的食物,面對沒完沒了的欠餉與西班牙國內的通膨。儘管在前線立下汗馬功勞,在達官顯貴面前,他只是一個隨時可以犧牲的砲灰。他的朋友一個接一個死在戰場上,而在最後一次孤軍奮勇作戰後,他的結局是抱著殘廢的身軀,失去了勇氣與武藝,淪為街上的乞丐。
三十年戰爭開始時,起於新教與舊教的衝突,卻迅速演變成混雜了宗教,與地緣政治的一團混戰。同為新教的丹麥、瑞典彼此交戰;同為舊教的法國和哈布斯堡王朝,卻彼此為敵。長期戰亂讓中歐化為廢墟,造成約 800 萬人死亡,日耳曼地區估計失去了過半的男人。
在這場看不到盡頭的戰爭中,參戰各方的士兵都蒙受了巨大的痛苦。惡劣的環境、遲發的薪水、幾乎不存在的醫療,和永不停歇的行軍與作戰。在許多老兵和募兵官留下的歷史文獻中,這種悲慘的畫面一再地出現。
- Sabaton 的歌曲《征戰一生A Lifetime Of War》描述三十年戰爭漫無止境的煎熬,在三十年戰爭的時代,戰亂核心的日耳曼地區人民平均壽命不到 30 歲,很多人可能生於戰亂也死在亂世。影片中部分畫面取自前述電影《傭兵傳奇》。
要認識數百年前的戰爭,考古學家由墓葬下手。一篇今年發表的論文,針對三十年戰爭中一場關鍵戰役:1632 年的呂岑會戰(Battle of Lützen),戰場附近一處大墓(mass grave)研究。考古學家分析了47 具遺骨,讓我們得以用考古證據,驗證文獻資料上的士兵處境。
軍宅最愛,名將立業的大時代
當「北方雄獅」古斯塔夫阿道夫二世(Gustav II Adolf),以及他的「瑞典」大軍在 1630 年加入戰局時,戰爭已經持續了 12 個年頭。
新教陣營在此之前一直處於劣勢,而瑞典軍隊連戰皆勝,扭轉了戰況。1631 年,古斯塔夫阿道夫二世甚至在薩克森盟軍潰逃的情況下,以劣勢兵力殲滅舊教陣營,天主教軍名將蒂利伯爵(Count of Tilly)的大軍,一時之間「北方雄獅」的名號威震歐洲。因為他的戰績以及軍事革新,古斯塔夫阿道夫二世被拿破崙稱為四大名將(另外三位為漢尼拔、亞歷山大和凱薩),直到後世以拿破崙取代他的位置。
短短兩年,古斯塔夫阿道夫二世的軍隊抵達德國中部的呂岑,在這裡對上了勁敵華倫斯坦。最後新教軍隊成功的擊退了天主教軍的部隊,但是卻承受了更大的傷亡,古斯塔夫二世也被流彈擊中,陣亡在戰場上。天主教軍的統帥華倫斯坦(Albrecht von Wallenstein),也因為此役失利而日益受到猜疑,於兩年後被刺殺。這場一天之內超過 9000 人陣亡的大戰,對雙方來說都得不償失。
- 瑞典金屬樂團Sabaton為古斯塔夫二世所作的曲,影片最後有古斯塔夫二世當年被流彈打穿的牛皮輕甲。呂岑之戰死亡的雙方士兵人數,其中一種推估約為 9000 人。
陣亡在呂岑,一將功成萬骨枯
1632 年的呂岑之戰,相關考古研究仍然不多。2017 年 5 月刊出的論文:《The face of war: Trauma analysis of a mass grave》,非常詳細的描述了這些戰死士兵的遺骨狀態,以及鑑識方法,讓我們對這場三十年戰爭的決定性會戰有更具體的了解。
這個大墓中包含了 47 具遺體,士兵的年齡落在 15 到 50 歲之間,最年輕的可能僅有 14 到 16 歲,多數落在 20 到 30 歲之間,平均死亡年齡則為 28 歲。士兵是高危險的工作,但仍有一具遺骸的年齡落在 40 到 50 歲之間,以年長士兵的身分在此倒下。墓中士兵的年齡十分值得關注,因為隨著三十年戰爭的持續,徵招入伍的年齡持續下降。到了戰爭晚期,1645 年的阿萊賴姆之戰(battle of Alerheim)時,葬墓中的士兵年齡已經年輕化,多數落在 13 到 25 歲之間。兩個葬墓的死者年齡相比,不難看出戰爭的慘烈。
整體看來,大墓中的屍體,應該多數屬於富含經驗的老兵,因此並非所有傷勢都是開戰當天造成,也可能是舊傷、軍隊操練,或行軍過度留下的傷口。
在所有傷痕中,頭部總共有 40 到 49 處,16 處被判定為死前留下;身體則有 30 處判定為死前留下。可見應有相當的士兵歷經了多次戰鬥並負傷。儘管 17 世紀已經有多種醫學發現,但戰死士兵的遺骸上並沒有受到照護的痕跡。士兵們並未受惠於這些醫學知識。鈍器傷在頭部則有 13 到 20 個,身上有 8 到 12 處。不過鈍器傷未必是戰鬥時留下的,除了舊傷的可能外,還可能是彈道武器衝擊導致的骨折,甚至是死亡時被自己身體重量壓斷的。
專門打頭、不拍肩膀的火槍騎兵
令人驚奇的是,其中 21 具遺體的頭部有被彈道武器命中留下的致命傷口,其中多數還是正面射擊,佔了所有死者的 44.7%。另外有 10 到 12 個彈道武器傷痕,留在四肢與軀幹上(不過骨骼上的傷口數有可能誤判)。作者指出,與其他同時期葬墓最為不同之處,呂岑墓葬最特別的刀劍砍傷極端的少。遺骸中頭部有劍傷的只有 5 處,身上的刀傷有 11~15 處。
依照論文所述,同時代的其他戰場遺址開挖,骸骨常有大量刀劍砍痕;呂岑大墓遺骸的傷口數,遠少於同時期其他戰場,因此他們可能碰到相當不同的狀況。這些士兵在死於此戰前,身上就已經有各種創傷,有些是之前戰鬥留下的舊傷,有些則是艱苦軍事生活中留下的痕跡。他們撐過了無數苦難折磨,仍然在 1632 年的戰場上倒下。
誰殺了他們?由頭骨中彈以及殘留的彈頭,可以推斷這些士兵也許是在固守據點時,遭到火槍騎兵攻擊。火槍騎兵在極近距離使用各類騎兵火器,將步兵一個個射殺。
騎在馬上射擊的火槍騎兵,是三十年戰爭時期出現的一種騎兵作戰方式,包括黑騎兵(Schwarze Reiter)和早期胸甲騎兵(Cuirassier)等。不同於後來持軍刀沖鋒的近代騎兵,或下馬射擊的龍騎兵(Dragoon),火槍騎兵會騎到相當接近步兵陣列,但又超出長槍手攻擊範圍的距離,使用手槍或卡賓槍等武器近距離射擊步兵,再策馬離去,重新填裝彈藥後再次近距離射擊。這種戰術被稱為「半迴旋戰法」。當時留下的資料指出,火槍騎兵被訓練瞄準步兵的頭部或左胸射擊。從大墓中 44.7% 屍體頭部中彈的狀況來看,這種戰術在呂岑之戰中,曾經被忠實的執行。
比對文獻記載,論文推測頭部中彈的陣亡者,身前或許隸屬古斯塔夫阿道夫二世麾下,瑞典軍的精銳部隊藍團(Blue Brigade)。這支部隊曾在呂岑之戰受到神聖羅馬帝國騎兵的突襲。儘管死者應該屬於新教方的瑞典軍隊,穩定同位素分析卻指出,死者大部份來自日耳曼當地,只有一小部分來自斯堪地那維亞;這也符合對瑞典軍組成的資料:只有一小部分是瑞典人,其餘多是在各地徵募而來的。
重建戰爭的面貌
關於遺骨傷口的鑑識技術問題,是這篇論文相當值得一讀的部分。許多論文只會描述研究做出來的結論,而本論文非常詳細的描述各類骨頭上的傷口類型,以及鑑識時可能碰到的困難與誤判。對於初次接觸人類遺骨鑑定這個主題讀者,這篇論文提供非常多的背景知識可以學習。
鈍器(Blunt)、銳器(Sharp)和彈道武器(Projectile,手槍、卡賓槍、火槍等)留下的骨骼傷口,雖然有大致上的判斷基準,但其實上仍有模糊空間。骨骸保存不良,或武器品質不佳的銳器傷口,可能被誤判為鈍器傷;彈道武器造成的衝擊有時候看起來也會很像鈍器傷,反之亦然。
即使能夠確定傷害類型,鑑識工作也還沒結束,還必須確認導致骨骼創傷的原因。這點,同樣是鈍器傷最多誤判的可能。四肢上的鈍器傷可能是源自於格鬥打擊、衝撞造成,也有可能是過度操練、行軍導致的骨折。輕微的骨折、骨裂會造成疼痛,但仍可繼續執行士兵工作。古代缺乏運動科學的知識,對士兵的操練很可能過當。軍事生活中更充滿了意外的可能(只要當過兵,都能理解各種天兵出包),這些都可能在骨骼上留下非戰鬥的鈍器傷。四肢上的鈍器傷,也有可能是被殺死的士兵倒地時,自身體重所壓斷的。
以上問題在呂岑大墓中更為嚴重,由於當初埋葬非常混亂,這些彼此交疊的屍體加上土堆,很可能在死後壓斷骨骼。此葬墓中部分骸骨臉頰上的骨折現象,便被判定是埋葬後壓力造成的(另外一些臉頰上的骨折則可能是子彈貫穿的動能震碎)。更勝者,許多致死的戰傷可能只有傷到人體軟組織與器官,根本不會在骨頭上留下痕跡(例如肚子被一劍或一槍開了個洞,內臟噴滿地,但沒傷到骨骼。相比之下,打頭留下頭骨傷痕的機會高很多。)。換而言之,我們看到遺骨上的傷痕,只能斷定「死者至少有受過骨骼上的這些傷」,軟組織上的傷口狀況可能永遠也無法確定。
而墓中所有士兵的武器、裝備以及衣服都被拿走,也造成考古判定士兵身分的困難。墓中屍體交疊混亂的狀況,可能代表屍體是在軍隊開拔後,交由當地居民負責下葬。而當地居民可能對這場戰爭並無好感,因為下葬時並未妥善安放這些遺骸。
呂岑大墓的研究,讓我們對三十年戰爭的慘烈以及戰爭型態,有了更完整的考古資料佐證。歷經了長久的苦難,留下了殘破的日耳曼地區。
在一些歷史學家看來,三十年戰爭最主要的歷史意義,就是讓宗教寬容的原則在歐洲確立,此後歐洲不再有新舊教衝突導致的大規模戰爭發生。不管人們能從三十年戰爭中找到甚麼價值和意義,呂岑大墓中的士兵仍然寂靜的躺在他們的墓穴中,見證這段殘酷的歷史。
參考資料:
- The face of war: Trauma analysis of a mass grave from the Battle of LuÈtzen (1632)
- Thirty Years’ War, wikip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