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路克.克拉克(Luke Clark)
譯者:楊仕音(Mr. 柳澤)
儘管目前人類生活在有史以來最安全的時代,但仍有許多人依舊承受著恐懼與焦慮之苦。《Discovery探索頻道雜誌》決定審視恐懼背後的科學因素,並藉由深入探究,協助患者扭轉面對恐懼與焦慮時的原始反應,進而找出能使患者稍稍鬆一口氣的方法。
「外面的世界漆黑一片。距離天亮時的晨間禱告還有好幾個小時。無論丹尼身在何處,我願拋下我所擁有的一切,只盼換得與他重逢。」
上面這段敘述取自瑪麗安.珀爾(Mariane Pearl)的回憶錄《堅強的心》(A Mighty Heart)第33頁。她的陳述對多數人來說是遙遠又陌生的經驗,但是你卻完全能夠想像喀拉蚩(巴基斯坦城市名)最黑暗那個夜晚的樣貌。身為讀者的我們,已然進入這位作家筆下描繪的深刻感受:它翻攪著你的胃;它名為「恐懼」。
透過瑪麗安.珀爾的文字,你彷彿親身感覺到當她得知丈夫丹尼.珀爾(Danny Pearl)在巴基斯坦失蹤的清晨,內心無比沉重難受,逼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尤其當時為2002年初(九一一攻擊事件之後的五個月內),所有在巴基斯坦的新聞工作者都深恐一不小心就「下落不明」。如果你恰好前去採訪與恐攻嫌疑人有關聯的人物,更無法不提心吊膽。
瑪麗安繼續寫道:「我知道他無法隨意活動。」接著,瑪麗安沉痛地在腦中湧現一連串問題:「為什麼我沒有更注意採訪地點的危險性?為什麼我不夠警覺?為什麼我沒有陪他一起去巴基斯坦?我當時沒有病得沒辦法去。為什麼……」
終於,瑪麗安凝聚起強大力量,決定振作起來。「我告訴自己:停下來,」她寫道,「停止沒完沒了的思緒。遺憾與後悔不過是在浪費精力罷了──質疑現實又有何用呢?」這股力量便是她感人故事的象徵。
安全之下的恐懼感
不要質疑現實。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重要的提醒。不幸的是,對很多人來說,更尋常的現實似乎是:雖然多數人都過著十分平安的生活,但恐懼的陰影依舊揮之不去。
丹尼爾.賈德納(Daniel Gardner)在《恐懼學:恐懼文化如何操控你的大腦》(The Science of Fear)一書中生動地闡述了這種困境:「我們身處有史以來最健康、長壽又富有的時代,但恐懼卻不減反增。此為這個世代最大的矛盾。」
儘管人類已發展出各類疫苗、安全帽與和平協議;儘管我們能以最即時、成本最低的方式獲取知識,但恐懼核心(大腦顳葉深處的杏仁核)卻依然在人體內忙碌運轉。輕微者會因此而焦慮、偏執;嚴重者則可能罹患不同型態的恐懼症,甚或更嚴重的病症。
這讓我們不禁想問,恐懼的確切定義為何?假設少了恐懼,人類將有何不同?隨著科學家對大腦內部運作方式的理解愈來愈深入而廣泛,是否可以藉此幫助人類「改寫」大腦面對恐懼的反應,並將之轉化為有益的回饋?
賈德納首先帶我們回到2001年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發生當下。在這個大眾媒體當道的年代,九一一事件誘發了前所未見的媒體驚恐群舞,可以說是社會大眾最熟悉的恐懼象徵。「恐懼如此鮮明、如此貼近每一位觀眾,彷彿我們正透過客廳窗戶親眼目睹整場駭人的景象。」這或許可解釋為什麼驚恐萬分的美國人會蜂湧投入另一項更危險的活動。
賈德納引用德國柏林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學者格爾德.蓋格倫澤爾(Gerd Gigerenzer)的研究成果。他發現在這一年間,許多美國人不再搭乘飛機,寧可以陸上交通工具代替。賈德納寫道:「蓋格倫澤爾計算出美國該年因此直接導致的車禍死亡人數:1595人。」
那麼這些車禍受難者的家屬與朋友是如何看待這個結果呢?「他們自始至終篤信失去丈夫、妻子、父親、母親、孩子的原因只是一般的交通意外,是生活在現代社會難免的遺憾,」賈德納繼續寫道,「但事實並非如此。『恐懼』才是奪走他們摯愛的元兇。」
雖然這個結論下得有些武斷,但此例確實顯示出一個多數人都認為合理的概念:我們對鯊魚攻擊或綁架案的恐懼遠大於致死率更高的「平凡殺手」──車禍和心臟病。然而問題在於:一旦明白高速公路和垃圾食物的「真相」後,我們的恐懼感卻只增不減。
所以恐懼究竟是什麼?艾比蓋爾.馬許(Abigail Marsh)醫師是喬治城大學心理學副教授,她最近在科普影片〈恐懼的化學〉中說明,這個感受是身體部位做出的假設。
「恐懼是預期潛在傷害的心態,」馬許解釋,「我們已知身體對可能發生的威脅極度敏感,而且將恐懼訊息傳遞至大腦的路徑也不只一條。」引發大腦恐懼反應的區域即是杏仁核。杏仁核由杏仁般大小的兩群神經細胞組成,一旦受到恐怖事件刺激,便會釋放神經傳導物質,並接力將關鍵訊號傳遞至大腦其他部位,乃至全身。
受到驚嚇時,起初可能產生數種不同的生理反應,包括嚇一跳、僵住等。如果判定眼前真的受到威脅,便會選擇戰鬥或是逃跑。此外,杏仁核還可引發腎上腺素飆升,或大量釋放葡萄糖至血液中,給予我們赤手空拳還擊的膽量。
如果這份恐怖並非源於實際的生理傷害──例如觀看恐怖片時,我們會忍不住像個小孩一樣尖叫──那麼腎上腺素對心跳與血壓的影響,僅會短暫提升能量和警覺性。杏仁核除了能讓我們在危險逼近時準備好隨時反擊,也能反過來調低大腦的反應程度,讓你恢復正常,只有偶而出糗時才引發臉紅的反應。
嚴格說來,恐懼是先天本能加上後天習得的混合反應。根據馬許的解釋,來自杏仁核的訊息會傳遞到腦部古老深處的「中腦導水管周邊灰質」。她表示這個區域會誘發人類在受到驚嚇時,不由自主地一跳及僵直。「正由於它屬於腦部古老的區域,因此我們很難控制這種反應。」
訊息同時會傳遞至下視丘,此區域將提高心跳速率和血壓、釋放體內的皮質醇與腎上腺素,並在必要時幫助我們做出戰鬥或逃跑的反應。
人類驚恐時的第一個反應多半是僵住。馬許繼續說道:「這種反應具演化意義,因為動作通常會引發掠食者攻擊。」如果這招行不通,下一步就是走為上策了,除非你選擇留下來正面迎擊。
從人類悠久的演化天賦而言,上述反應都十分合理。然而恐懼反應還包含了後天習得的部分。「在我們學會害怕某事物的過程中,也在學習對其夾帶的實質威脅感到恐懼,換言之即是我們學會找出實質威脅已迫在眉睫的訊號,」馬許說。
將恐懼反應分為兩類:與生俱來與個人習得,有助釐清科學家目前對於恐懼反應的歧見。行為科學家凱薩琳.彼德曼(Catherine Pittman)及伊莉莎白.卡爾(Elizabeth Karle)合著的《扭轉你的焦慮腦》(Rewire Your Anxious Brain)中,她們仔細觀察了身體應付恐懼的方式。書中首先區隔恐懼與焦慮。「焦慮是一種複雜的情緒反應,類似恐懼,」她們進一步解釋,「恐懼通常由當下某個明確、可識別的威脅引起;反之,焦慮則在無立即危險時產生。」
根據彼德曼和卡爾的發現,當焦慮「干擾了我們生活中重要的環節」時,問題便浮現了。這時焦慮會導致強迫行為、高頻率惡夢、過度放大生活中威脅的嚴重性,例如蜘蛛或狗吠聲。幸好,焦慮也是科學家探索的核心。「過去二十年來,全球許多科學家都投入關於焦慮的基礎神經研究。」
「研究揭示了重要的發現:大腦有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徑能產生焦慮。一條的起點為大腦皮質,」書中繼續寫道,「另一條則直接通過杏仁核。」簡言之,前一條路徑能產生思想,後一條路徑控制我們的情緒反應。兩位作者又指出:「杏仁核處理情感的方式會深深影響我們的行為。」
無懼的女人
我們先從一個案例開始探索杏仁核的運作方式。在此案例中,患者的杏仁核失去功能。根據《當代生物學》(Current Biology)期刊中的報告,科學家賈斯丁.費因斯坦(Justin Feinstein)的實驗團隊以一位罕病病患(匿名為SM)為研究對象。SM罹患有「局部雙側杏仁核病變」;研究者將她安排在置有活生生的蜘蛛與蛇的環境之中、帶她去鬼屋,並播放恐怖片給她看,然而「SM從未表現出一絲恐懼,她本人也認為自己能感受到的恐懼極小,」報告寫道。
「同樣的結果反映在一連串的自陳問卷、三個月的現實生活經驗取樣,以及充滿創傷的生活史中。」有趣的是,科學家發現除了恐懼之外,SM感受各種情緒的能力都完全正常。同時缺乏恐懼反應也不意味著她對這些測試冷漠無感。事實上,她興致勃勃。
「SM面對恐懼刺激物不是沒有反應,而是表現出高度興趣,但同時卻沒有任何警覺或迴避心理,」報告中寫道,「此外,SM不僅缺乏迴避心理,還往往伴隨著過度的探索行為。她自己說那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好奇心』。」
這也引發了另一個有趣的問題。假設無法產生恐懼反應的人能夠在可怕的情境下,改以興奮的態度面對,那麼對於那些飽受焦慮折磨的人而言,是否可視為自我訓練的契機和方法呢?
扭轉恐懼反應
2014年12月的美國《科學人》(Scientific American)雜誌詳細報導了哈佛大學科學家的一項研究成果。哈佛的研究人員發現,興奮反應和焦慮反應之間的差異其實比我們想像得小。心跳加劇、呼吸急促、思緒飛快都是焦慮和興奮皆有的反應,至於屬於前者還是後者則取決於受試者本身的選擇。
一篇2014年6月發表在《實驗心理學期刊》(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的報告中有一個實驗,實驗過程中給予受試者不同的指示:「有些受試者被告知在開始執行任務前保持冷靜,有些要讓自己興奮愉悅,而另一群參與者則沒有收到指示。」
從實驗結果中發現,反應會隨著指示而改變。「將焦慮視作興奮的參與者不但愈來愈興奮,執行任務的成果也較好。」研究人員指出,正面的激勵或許比冷靜更為有效。該報告的作者為哈佛大學商學院助理教授艾麗森.伍德.布魯克斯(Alison Wood Brooks),依據她的論點:「興奮以待能給你較多信心和能量,因而增加你想像中的正面結果成真的機會。」
類似的研究報告使科學家逐漸認為:大腦中發展出後天恐懼或焦慮反應的區域,可反過來重新改寫。
彼德曼和卡爾的實用指南《扭轉焦慮腦》致力於使「飽受焦慮或恐慌折磨的人擁有每日所需的勇氣,以便從經驗中找到改善之道。」兩位作者發現後天恐懼反應不斷影響著一個人的生活,紓解恐懼的選項是:持續將自己暴露在誘發因子中,才能改造反應。想當然耳,既然要面對最深層的恐懼,這個訓練過程無比艱辛。
「一分痛苦、一分收穫,」他們提醒,「你必須暴露在自己害怕的情境之中,充分體驗焦慮,如此一來才有機會改變反應。」
彼德曼和卡爾強調,最佳治療手段就是不斷刺激。「杏仁核學習的最佳狀態是當神經元受到刺激的時候,猶如鍛鍊肌肉的最佳條件是肌肉纖維疲勞時一般。同樣的道理,反覆練習將使你變得更加堅強。你可以將暴露於恐懼因子的訓練想像成杏仁核的健身,你的努力將漸漸強化杏仁核。」兩位作者指出,對受外顯恐懼反應所苦的人而言,練習過程雖然艱辛,但也會逐漸適應。
彼德曼和卡爾另外還列出各種生活型態的因子,都會影響恐懼反應。其中影響力最大的是睡眠。「要平息焦慮,你得抵抗任何干擾睡眠的因子。然而,焦慮卻往往讓人無法入睡。」
同樣重要的是運動和放鬆。「運動當下能減少焦慮,效果可以延長至數小時後。研究結果顯示,規律運動持續十週以上能降低一個人的整體焦慮程度。」
同理,彼德曼和卡爾在書中指出,學習肌肉放鬆技巧並勤奮練習,可縮短恐慌的時間,並降低發作機率。這對一到了深夜便思緒紛飛的人來說的確是個福音。只需一點訓練,加上良好的生活習慣,我們便可少一些對現實的質疑,多一些真正放鬆的休息,擺脫恐懼的束縛自然指日可待。
本文出自《探索頻道雜誌國際中文版》2015年05月號第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