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這是中國犀牛早坂亞種被命名時的原始標本之一!不只如此,這大概是最沒有機會重新被發現的那一個化石標本!」
還清楚記得這是二○二○年五月十四日那天大約下午三點出頭左右的時刻,在我自己內心的大聲吶喊。經由台南市左鎮化石園區郭秋妙的協助,讓我有機會進去臨時收藏庫中尋找、檢視該化石園區所典藏的標本們。確認此標本的那一瞬間—超希望這個發現可以立即說給全世界的人知道。
我一個人躲在化石園區的收藏庫中,目不轉睛盯著這一個當我開始準備重整這曾經轟動一時、但卻似乎有點落寞的「犀望」計畫前,認為最不可能找到的原始標本—因為這件化石是一九八四年被正式發表時,唯一一件收藏在私人手中的化石標本。
我腦海中的思緒將時間拉回到將近半個世紀前的一九七一年。
早坂一郎與「化石爺爺」陳春木
當時的一個中學生「陳世卿」和其小學生的胞弟「陳世明」正在放牛吃草、走到台南左鎮地區的三重溪旁休息時,隨意的往地上一看,竟然發現了一整排牙齒!不用擔心,不是有人被毀屍滅跡、埋在土裡後,不小心露出來的牙齒,而是光是一個牙齒就已經大到很難塞進我們人類口中的一整排犀牛牙齒—不過,要能更清楚的理解整個故事全貌,我們要再走回更早一點的時間點,也就是台灣的日治時期階段。
在這之前,如果是照著書中章節安排一路閱讀下來的讀者,大概會想起上一話台灣鯨魚的挖掘故事是在更早、十年前的一九六一年,而且是由可以算是研究人員所發現的化石標本,到頭來不只流落各地,並且大部分的原始化石可能已經遺失,甚至在這超過半個世紀以來,幾乎沒有被重視過—至少和我們在這一話想要談論的、在台南所發現的犀牛物種一相比,用恐龍的知名度來類比的話,台南的犀牛大概就好像是在美國所發現的暴龍(幾乎達到了無人不知的境界),但新竹的台灣鯨魚或許就像是一開始在英國出土的巨龍(Megalosaurus,或是也常被翻譯為「斑龍」。在國外算是滿知名的,但在台灣大概知道的人不多?或至少不像暴龍如此深入人心)。
台南所發現的犀牛化石知名度和暴龍當然是天差地遠,但如果翻開一九七○年代初期的報章雜誌,其實有著為數不少的報導大肆宣傳由陳世卿、陳世明兄弟在無意中所遇見、沉睡在我們腳底下,數十萬年前曾經漫步在現今為台南左鎮地區的野生犀牛。
不過,更有趣的是,不只在幾乎半個世紀前一開始發現時吸引了媒體注意,即使到進入了二十一世紀這段約莫二十年左右的時光,三不五時都還是會看到由私人、或甚至是台南地方政府發出的宣傳口號:「早坂犀牛回娘家」—意味當時所發現,從而進一步挖掘出來、完整度也不低的犀牛化石不在台南,而是流落他鄉?
以地質年代、沉積環境等因素來考量,台灣從北到南都有機會、而且也確實陸陸續續有了不少大型古生物的發現。雖然深入的研究工作仍是相對缺乏,換個角度來思考,也就是仍有相當大的空間可以來發揮。而從行政上的縣市劃分來看,台南或許可以說是目前少數、或甚至是唯一會在意當地所發現的化石紀錄—從台南市政府會發出新聞稿來呼籲讓半個世紀前所發現的犀牛化石回娘家,我想就是一個滿明顯的佐證。
同樣的換句話說,那為什麼一開始在台南所發現、也轟動一時的犀牛會搞到「離家出走」,也長期以來讓人不知道其歸屬呢?讓我們試著來一一釐清那歷史脈絡和發展歷程。
失而復得:原始犀牛化石的重現之路
大型古生物在台灣正式開啟了系統性的研究,也與台灣近代發展相似,都和號稱為「古都」的台南有著密切的關係—只是我們古生物們的年代,要推回到還沒有現代人的數十萬到百萬年以上的時間尺度—所以應該可以說是「超級古都」?
台北帝國大學(現今台灣大學)創校的一九二八年,就有研究範圍也涵蓋了大型古生物、任職於理農學部的地質學講座教授:早坂一郎。日本從十九世紀下半葉開始的明治維新,打著所謂脫亞入歐的口號,就一點一滴的吸收了歐美各國精華—科學研究的精神、背後所隱含的意義和價值。我想,那就是很重要的關鍵之一,而這其中,日本也就發展出了近代、有系統性的古生物學研究工作。
在這樣的背景下,早坂一郎來到台灣、擔任台北帝國大學教授,也當然很自然的開始探索台灣所蘊涵的「古」生物多樣性。而故事陳述的力量和重要性,可以完全改變我們如何理解其發展的軌跡—早坂一郎在台南左鎮尋找化石、探索古生物的歷史就是一個很不錯的例子。
早坂一郎在一九三一年來到台南左鎮的菜寮,沿著當地的溪流:菜寮溪探勘地質和尋找古生物的蹤跡—發現了三、四個鹿角的化石。不完整的幾件鹿角化石,聽起來似乎很難特別令人興奮、保存狀態也不怎麼起眼,但早坂一郎心裡清楚的知道,光是這樣簡單、輕鬆的在溪邊「散個步」,就能有幾件化石的收穫,意味著這地區蘊藏著相當程度、豐富化石的可能性!
繞了菜寮溪一圈、回到菜寮的保甲事務所,早坂一郎知道自己不可能長時間待在這邊採集化石,畢竟主要的工作場所是在「百」里迢迢的台北帝國大學,交通方式又沒有像我們現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如此便利,所以就請當時職位為保甲書記的陳春木,在菜寮溪流域這附近一帶行走時,留意並收集這一些看起來像石頭,但有著生物形態、構造的化石;如果有任何可疑的發現,都可以轉交給當時左鎮公學校(現今的小學)的瀨戶口盛重,再郵寄到台北給早坂一郎進行後續的確認和深入研究工作。
陳春木從三○年代初期有早坂一郎引領的契機下,可以說是一路直到二十一世紀、過世前的二○○二年(一九一○年出生,享壽九十二歲),都持續投入台南左鎮地區的化石採集和推廣,也因此在當地被譽為「化石爺爺」。
陳春木長期以來一點一滴累積成果,讓台南左鎮一帶的化石資源有機會轉換為後續深入的古生物研究,在貢獻度上確實是其他人難以媲美—但所謂的萬事起頭難,如果將故事的開頭換個說法,讓陳春木從原先是被早坂一郎交託來尋找化石,轉變為陳春木先找到不明的化石標本,然後請左鎮公學校的瀨戶口盛重寄給早坂一郎,才引起早坂一郎對於台南左鎮地區化石的注意和後續研究工作—就不免有喧賓奪主的意味在了。
九○年代初期,也大約就是陳春木已經高齡八十歲出頭,在台南左鎮「化石爺爺」的身分和地位,可以說是相當穩固、無法撼動。也就不訝異會有記者來採訪陳春木之後,將其故事偷天換日似的更改成像是:回到三○年代初的日治時期,陳春木在菜寮溪流域一帶發現不明「石頭」,經由瀨戶口盛重寄給台北帝國大學的早坂一郎後,才引起早坂一郎的興趣和後續台南左鎮地區的古生物研究—陳春木不只從配角的身分晉升為主角,還帶了點陳春木化身為台南、甚至是台灣古生物發展先知的意味。
從左鎮犀牛看未來
歷史的陳述或解讀,也就好像早坂一郎和陳春木在台南尋找化石的合作關係,如果有心人士刻意的加油添醋,或是稍微在一些小細節上動了點手腳—畢竟大多數人很難有心思去了解、細讀那背後的第一手確切資訊—很有可能就會完全更改了我們的世界觀,也因此會影響我們如何看待、規畫未來的發展。
和從事研究工作有異曲同工之妙,因為持續、深入的探索未知時,常常會有顛覆先前認知的發現,就好像我們前面所提到,許多人在心理層面仍是難以接受的—恐龍並沒有滅絕,我們每天都還在看著恐龍飛、吃著恐龍肉,不只如此,台灣也有許多特有種恐龍—拿出自己錢包裡的千元大鈔就能看到台灣特有恐龍之一:台灣帝雉。換句話說,台灣能發展出恐龍演化相關研究的空間還大得很,研究恐龍並不是只有國外的專利。
——本文摘自《好久・不見:露脊鯨、劍齒虎、古菱齒象、鱷魚公主、鳥類恐龍⋯⋯跟著「古生物偵探」重返遠古台灣,尋訪神祕化石,訴說在地生命的演化故事》,2024 年 9 月,麥田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