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神的男人:巴頓.斯賓諾莎
根據 17 世紀歐洲各國所簽署的條約以及各種社會和政治層面的和解情況來看,因宗教革命的餘波而爆發的歐洲宗教戰爭在當時可能已經結束了。然而,戰爭的影響仍持續了數十年。
當時超級大國(特別是法國、英國、西班牙和荷蘭)之間的宗教分歧皆進一步引發政治對抗,反之亦然。
而對當時的天主教徒、聖公會教徒、路德派教徒和喀爾文派教徒來說,他們唯一的共識就是社會與人們靈魂所面臨的真正威脅來自那些無神論著作,例如斯賓諾莎的《神學政治論》和霍布斯的《利維坦》等作品。
針對那些認為他無宗教信仰、是危險的無神論者、且意圖反對虔誠和道德等等的譴責,斯賓諾莎認為自己能提出一個完整的哲學論述來回應。與《倫理學》一樣,《神學政治論》是斯賓諾莎對「真實宗教」之辯護。
我們隨後將看到,真實宗教原來是一種簡單的道德行為準則,同時這樣的準則能讓我們理解什麼是人類存在的最佳條件以及如何實現這樣的條件。然而,斯賓諾莎沒有透過嚴格的幾何學式論證來建立真實的虔誠的形上學、知識論和倫理學基礎。
他在《神學政治論》中,是用批判性的方法來檢視宗教對他同時代的人來說到底是什麼。他特別關注那些主要的宗教傳統組織。
在他看來,這些宗教組織似乎不是和平和幸福的源頭,尤其在近代早期的歐洲,更是衝突和痛苦的根源。
因此與《倫理學》相較,《神學政治論》是一部探討傳統宗教或大眾宗教之歷史、心理、文本和政治基礎的爭議性著作。
斯賓諾莎最感興趣的兩個宗教,當然就是三大亞伯拉罕傳統宗教中的基督教和猶太教。
自從 15 世紀最後一次將穆斯林族群驅趕出西班牙以來,基督教便統治著西歐人民的精神生活與世俗生活。雖然在 17 世紀的大多數時候,許多歐洲國家,包括英國、法國和西班牙仍然禁止猶太人居住,但在義大利、荷蘭、德國以及中歐和東歐,都有重要的猶太社區。
斯賓諾莎大膽地寫下:因無知而迷信!
斯賓諾莎在《神學政治論》的序言中提供了一個簡短的宗教自然史,並解釋為何這些宗教傳統基本上只是有組織的迷信。在他看來,這些宗教的基礎不是理性,而是無知和情緒,尤其是希望和恐懼的情緒。
自古以來,哲學家和詩人就不斷提及人類在這個世界中生活的特點,也就是命運在人類追求幸福的道路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生存環境,尤其無法控制好事與壞事降臨到我們身上。我們通常也無法決定是否能從自己依戀的人以及自己珍視的事物中獲得長久的快樂。死亡有時很快降臨,奪走我們心愛之人,而今天獲得的財富或榮譽也很容易就在明天失去。
此外,我們在追求自己設定並希望實現的目標時,往往也會因環境的限制而受挫。總而言之,外在世界往往存在不可預知的無數障礙,使我們無法獲得幸福。
所以幸福和美好生活的實現與否,經常取決於好運和厄運。就算一個人足夠幸運,能獲得某種程度的滿足,也不能保證這種滿足感會持續下去。就如同古希臘悲劇家所體認到的,人類的幸福中存在許多運氣成分。
斯賓諾莎認為,我們在面對命運殘酷的追擊時所產生的自然反應就是迷信。只要事情的進展順利,我們就會滿足於依靠自己。一個對自己的命運感到滿足的人,通常不會向超自然的存在尋求幫助,甚至不會向其他凡人尋求幫助。
「神」成為了命運的解答
斯賓諾莎提到:「如果人們能夠完全控制他們所處的環境,或者他們總是好運不斷,那麼他們就永遠不會成為迷信的犧牲品。」但一旦我們的希望破滅、恐懼成為現實,我們陷入無法自己掌控的困境,將很快改變行為模式,想扭轉事態,希望事情再次朝著我們的意圖發展。
當命運向他們微笑,大多數人都認為自己聰慧過人(即使事實上對世事所知甚少),任何他人的意見都被視為是一種侮辱。但在逆境當中,他們不知道該找誰求助,且會輕易接受任何意見。如此一來,即使是再愚蠢、荒謬或虛榮的建議,他們也會遵循。
對於那些運氣不佳或是懼怕未來的人,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會成為好運或厄運的預兆,而不尋常的現象則會被用來代表神的仁慈或惡意。
「他們錯誤地認為大自然中含有某些特殊的意義,彷彿整個大自然都將屈從於他們的瘋狂。」在這些人眼中,事件的背後隱藏著某種力量,而且他們只要稍加努力便可以操縱這股力量,甚至認為這代表他們擁有虔誠的心。
因此,他們建議以獻祭來避免即將發生的災難,並發誓能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來。正如斯賓諾莎所說:「恐懼……導致、維持並助長迷信。」同時,恐懼也是「虛假宗教崇拜」的起源。
此外,恐懼和希望的情緒極度不穩定,因此應運而生的迷信也總是不穩定且多變。通常一旦事情再次開始好轉,人們會停止那些改變環境的做法。
宗教行為的最大受益者?是信眾,還是祭司?
從迷信行為中獲益最大的人(先知、預言家、祭司等人)卻會煞費苦心地控制群眾,給予他們一些持續努力的目標。
這些獲益者的主要做法是誇大宗教活動的重要性,並舉行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莊嚴儀式。這些手段將會確保就算人們沒有遭遇困頓,也將持續對神以及在塵世中代表神的神職人員致上應有的敬意(或許後者才更重要)。
最終結果就是出現有組織的教派宗教。
這種不穩定的迷信行為是許多可怕戰爭和動亂的原因,因為……沒有什麼比迷信更強而有力的統治手段了。
人們很容易在宗教的幌子下,將統治者當作神明來崇拜,隨後又把統治者當作人類共同之禍來詛咒和譴責。為了抵制這種不幸的傾向,人們做出巨大的努力,創造宗教(無論其真假)以及華麗的儀式,使其能夠承受任何衝擊,並不斷喚起禮拜者最虔誠的敬意。
最終,迷信被編纂成法典。
而信徒的生活則是一種「受到束縛」的狀態,他們在身體和精神上被迫服從。他們生活在謊言之中,並被阻止(有時甚至是用強迫的手段)自由地做出判斷。
就他們而言,對上帝的奉承取代了真正的崇拜;對錯誤教條的服從取代了對知識的追求;對異議者和非信徒的迫害則取代了思想和行動的自由。
「虔誠和宗教……透過傳播荒謬的神祕故事。那些完全蔑視理性的人拒絕並遠離理智,甚至認為理智是一種自甘墮落。然而,這些人卻被認為擁有神聖之光(這是最不公平的地方)!」斯賓諾莎認為,如果這些自以為虔誠的守護者「真的擁有神聖之光,那麼他們就不會如此沉迷於傲慢的胡言亂語,而會以智慧之心敬拜神明,以愛心(而非以憎恨)引領同伴」。
宗教會帶來什麼後果?
霍布斯曾在《利維坦》中描述宗教的起源。對早已熟悉霍布斯論述的同時代人來說,斯賓諾莎在《神學政治論》中的說法大概非常類似。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兩部作品經常被教會當局一同譴責。
與斯賓諾莎一樣,霍布斯將宗教虔誠的動機定位於人類的非理性情緒(其中扮演最重要角色的包括「焦慮」以及在面對不確定未來時的恐懼和希望)和對事件發生背後真實原因的無知。
為了讓人民保持順從與和平,世俗政治領袖和教派宗教領袖經常利用這些情緒來引發迷信信仰和迷信實踐。
事實上正如霍布斯所說,大眾的盲從對於政治統治者來說是件好事,所以他們更願意看到臣民履行宗教義務。
宗教會讓人民無心參與政治事務,也無心仔細檢視國家治理的議題。例如,古羅馬人早就深知「人民相信儀式、祈禱、祭祀和節日可以平息諸神的憤怒。所以,透過這些宗教傳統,統治者可以確保平民百姓在遭遇不幸時,會將過錯歸咎於儀式上的疏忽或錯誤,或是歸咎於自己不遵守宗教律法,不太會反對統治者。
此外,只要人民專注享受那些為了向神致敬而舉辦的節日慶典和娛樂節目,那麼要滿足他們就變得非常簡單。他們也就不會對國家不滿、心懷抱怨或騷動。」
霍布斯書中的嚴厲批評是針對羅馬天主教。他在《利維坦》的第四部檢視了羅馬天主教的結構和各種儀式,且下了一個頗具煽動性的標題──「黑暗王國」。話雖如此,但是他顯然與斯賓諾莎相似,他鄙視的不僅是天主教,而是所有有組織的宗教。
——本文摘自《不馴的異端:以一本憤怒之書引發歐洲大地震,斯賓諾莎與人類思想自由的起源》,2022 年 8 月,天下文化 ,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