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沈伯丞|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雕塑學系客座助理教授
1899 年,身處於世紀之交的高更,創作出《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這件對於伊甸園式的烏托邦圖像的畫作。作品名稱指向了一個人類自開始「思考」以後便持續探問的問題,這個亘古彌新的提問,跨越了時間、地域以及文化的類別,轉化成宗教、神話、藝術、科學的詮釋。
如何定義「自身」成為了每個時代偉大心靈的挑戰,與此同時也構成了每個偉大藝術想像的背景。「人是什麼?」或者說「生命是什麼?」以及其意義與目的為何?這種種問題涉及了,人類對於終極的存在;思想自由以及靈魂的不朽的思考與想像。儘管,這些問題或許人類最終依舊無法回答,但是人類恰恰是通過對自己提出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並嘗試回答而前進的生物。「人是什麼?」為人類為自己打開了一個可以力求完美的視域,所以人類努力去經驗儘可能多的知識,並思考什麼是自由與自律的行為,從而證明自己值得一個最終有可能不朽的靈魂。
1899 年的高更,在描繪這樣的一件作品時,或許正是在這偉大的藝術心靈中嘗試著表達出,藝術家對於「人」及「生命」的終極關懷。僅僅從從藝術目的論的角度上看,高更的作品企圖對於「藝術」創作給出一個鮮明的答案:『藝術創作是關於「生命」的源起、意義以及未來的追尋。』。從「人是什麼?」或者說「生命是什麼?」這個問題出發,回望高更的成長年代,那是個從馬車進步到火車,人類從一生平均移動不到五十公里躍升至一小時可以移動八十公里的時代。那是個生命從神創說轉成演化論的時代,那是個夢境從神話裡的夢魔,轉變成深層潛意識隱喻的年代。或者更為精確地說,那是個在七年之後當愛因斯坦摧毀了時間與空間的既定認知後,將踏入哲學家馬克思・舍勒:「人類在近一萬年的歷史中,我們首度來到了這樣一個時代,人類在其中首次成為了一個問題,人類再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同時也明白自己不知道答案」的時代。而這一切的不確定,全是因為科學與科技一再而再地推翻了過往對於「生命」、「心靈」、「宇宙」的穩定認知。而人類甚至連「生命」從何而來都產生了全新的疑問。而或許在這樣的科學與科技情境中,藝術產生了更為革命性的轉變,一個回應著「生命」因科學與科技的巨變而產生的轉向。如果說「藝術創作」是關於生命的源起、意義以及未來的追尋,那麼還必須認識到關於「生命」的在認識論上的面貌,其一直伴隨著「知識論」(epistemology) 及相關「技術性知識」(醫學、藥學、身體技術等) 的演變而隨之變化。
從藝術回應科學與科技的角度上回望二十世紀初的前衛藝術運動,那麼可以說無論是未來派、結構主義乃至於達達、包浩斯、超現實等等,這些帶有著社會運動氣息的前衛藝術,無一不是在想像著「生命」的新情境,無論是身體的、心靈的以至於社會的,科學與科技所構成的生命衝擊,全部成為了藝術家嘗試捕捉、詮釋與批判性思考的核心。如果說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科學與科技,瓦解了古典的明晰性,並且,構成了一個人對於「人是什麼?」不確定的年代與文化,那麼或許應該說,從高更提問的 1899 年至今,關於「生命」本質的概念亦早已轉變許多,如今在生物技術(基因工程、品種改良、體外培養、人工受孕、自動控制成長環境…等)、人工智慧、機器人工學以及機械及電子器官(人工心臟、體外循環機、電子耳、節律器、神經傳導控制式義肢…等等)的發展與交互影響、融合下,早已鬆動並改變了既往對於「生命」、「環境適應」以及「演化」相關概念的定義與認識。這些通過科學及科技技術而衍生出各類新型態非細胞生物(Non-cellular life)、人工生命(英語:Artificial life)甚或人工器官(Artificial Organ)等類生命(quasi life)衍生型態,乃是各類集體湧現並交織作用的當代生命及環境科技的產物。這些技術同時也加速催生了各類關於探討生命的科幻性視覺生產(電影與電視影集)。
從上述的科學、科技與科幻創作中,「人是什麼?」或「生命是什麼?」這樣的問題,可以發現人類越來越朝向從人工性和技術性的發展中及探索中,從新認識自身的存在。一如勒魯瓦-古爾漢所指出的「人化」即是生命技術外置化的過程。人類有其他動物所沒有的記憶,它是由技術支持以及構成,存在於非有機物質的、由技工的姿勢記憶著,由尺碼構成的形式:一種可由非有機物傳遞的組織,人類是一種以非生物性的器官求存的生物,也即是說由技術組成的人工器官。在地球生命史上第一次開啟了由非生物性媒介傳遞個體知識的可能性。「技術」承載著「記憶」,其具備了自主遺傳的可能,科學、科技從而成為了新的生命界,恰是這個新的生物王國(科技界 Technium)。這個新的生物王國,讓「人是什麼?」或「生命是什麼?」有了全新的思考視角,換句話說,「人」是由自身所創造和規定的一個概念,一種存在,而「生命」可以是一種人所創造出並且具備遺傳及演化特質的非有機物質。這個全新的詮釋,或許更為精確地回應了當代流行的:「人類世」、「新星世」這兩個以「科學」與「科技」為基礎的概念。
從某個角度上看,「創世」始終是令人類著迷且深深追尋的起源,然而恰是在這個時代,讓我們看見了屬於「神話」範疇的「創世」詮釋,讓位於以「科技」為想像基礎的新詮釋。科學和科技,似乎正逐漸取代自然的演化論,「生命」的起源在「神創論」退位的一個半世紀後出現了一定程度的「人創論」,並逐漸地取代了「自然」。換句話說,人通過科學、技術與藝術之中確證自我的存在,並重新書寫了屬於這個時代的關於「人是什麼?」的哲學回應。
如果說,一百年前的前衛藝術運動回應著當時的科學與科技,並一定程度的促成了海德格、維根斯坦、卡西勒等哲學家對於「人是什麼?」的哲學思考與回應,那麼,一百年後的當代正面臨著全新的科學與科技世紀,這是個即將跨越粒子基本模型;窺見時空裂隙的黑洞,生命成為基因編碼工程的時代,這是個通過解讀腦波得已窺看心靈的年代。這是一個再・創世的時代,相較於古典的神話詮釋,這一次人類以科學與科技詮釋或演示「創世」的種種。恰是在這全新的情境中,藝術需要承擔起對於新創世詮釋的感性體會。並引領人類去想像智慧生命的衍生型態。
從高更的繪畫開始,當代藝術走進了細胞培養、數位生命、機械工學與仿生工程,一如二十世紀初期的前衛藝術對科學及科技的回應,給與了海德格等哲學家思考「人是什麼?」的沃土,當代藝術的探索亦將成為當代哲學再一次詮釋「人是什麼?」的契機。
《再・創世:智慧生命的衍生型態》專題邀請了科幻文學作家、各科學領域的專家進行共同書寫計畫,嘗試藉此將科學、科技乃至於科幻創作中的人文衝擊,進行細膩的介紹與剖析,並為人類的亘古探問,開啟一個新的想像視域,而得以通過藝術去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