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樓梯下到地下室,走進「賽先生科學工廠」,看見許多大大小小的架子,各類產品等著出貨,堆得不太整齊。這裡絕非想像中極簡無塵、高冷俐落的設計公司,卻能感覺到一股蠢蠢欲動、蓄勢待發的熱力。這熱度可能來自於特別明亮的電燈,也可能來自許多專注工作的年輕人。我想,也唯有這樣的熱度,才能年年產出百款科學文創產品,成為名符其實的「科學工廠」。
當然,更直接的熱力源,顯然來自於創辦人 Kevin 自己。
Kevin 林厚進,精瘦黝黑的他穿著招牌西裝背心,戴著黑框眼鏡,加上整理過的頭髮,一派地紳士雅痞,儼然日本型男,但開了口卻讓人感到非常親切與溫柔。「我是那種關到監獄裡也會在牆壁上亂畫,在其他人身上刺青的那種人」他說。
這樣一個有怪獸級創作慾的設計師,原本創辦的設計公司開得好好的,為何卻突然轉向,朝說是藍海,但更像是百慕達三角的危險海域–開發起科學文創產品呢?
「設計公司就是拿著別人的預算,幫別人做,但隨著我們各方面越來越成熟,會越來越注意到客戶的對錯。」Kevin 有點嚴肅地說,那時候的他「已經沒在做設計了,變成在經營公司,設計都是底下的人在做,我已經沒有創作的樂趣了。」顯然,為了跟體內的怪獸級創作慾交代,他需要一個紓解的出口。
Yes Man 終於向體內的創作慾 SAY YES
「小時候跟其他人沒什麼差異,不過到了高中的時候,知道未來大學要選系所,就會開始想想自己比較適合什麼事情,覺得自己不是太能一直做同樣事情的那種人,創作比較適合自己。」Kevin 蜻蜓點水地陳述,「我小時候也是好好讀書型的人,沒想太多,不過因為哥哥念建築,高中的時候會聽他說他在學什麼,覺得蠻有意思」。高中時的 Kevin 面對可選的理工系所,原本都覺乏味,這才發現建築是能讓他揮灑創意的專業。
但有趣的是,後來他並沒有走上建築這條路。
「我喔,人家要我做什麼,我就會嘗試看看,其實現在也是啦。大學畢業前,朋友叫我去考消防證照,他說當完消防替代役可以直接進消防隊,年薪聽說很高,剛好那時是 2000 年建築業最不景氣的時候。」也不知道該說是耳根子軟還是願意跳出舒適圈,總之 Kevin 就這麼進了消防隊。
「在摸索期,你也不太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麼。其實只是覺得自己年輕,好像也沒什麼不能做。後來才知道超苦的。」他笑說。
但更奇妙的人生轉折還在後頭。Kevin 同時也是一位音樂玩家,擅長吹奏大多數人很陌生的排笛,而就在消防隊任職的階段,透過排笛社群認識了排笛王子張中立。「(張中立) 就叫我幫他寫一些教案來教學生。他算是前輩嘛,教我們很多。所以我當完兵、離開消防隊,就去張中立那做事。」
「後來,我們有一次邀請一位德國最厲害的排笛演奏家,到國家音樂廳演出。他覺得我也蠻會吹的,就問我要不要去德國,順便教我怎麼做排笛。所以我就去了。」
「人家叫我做什麼,我就去做。那時整個亞洲沒有人會做排笛,而這位排笛大師同時是世界上最會做跟最會吹的。想說也是機會難得,但回來之後,其實一點也不順利。」他苦笑著說,「一方面因為排笛這樂器實在冷門,一方面因為 mp3 已經崛起,沒有人買 CD,所以那時候過得很苦,我就住在一間音樂教室。如果有人太早進來等上課,就會看見一個人睡在地板上,我晚上就在教室裡走來走去,校園不可思議大概就這樣來的。」
聽到這裡,我無法不覺得 Kevin 活生生就是金凱瑞飾演的那位「Yes Man 沒問題先生」。
機緣總是巧合。Kevin 說,很多音樂家開音樂會,都會找一位厲害的設計師王慶富來做視覺,包括海報、DM 等等,所以彼此就認識了。「那時候他看我又乾又瘦,沒有收入,好像快不行了,他就問我會不會做室內設計,他有不少客戶需要做櫥窗、固定的道具什麼的。我雖然念建築,但畢業之後就去做消防,消防之後又去做音樂,所以其實我都不會。」
「我就問他說,那你會不會?你不會的話,那我會。」
於是,王慶富設計師給了他一張桌子、一台電腦,在辦公室準備一個房間,Kevin 就從桃園搬到了台北。
「當時我們都住在一起,像是《Friends》那樣,常有人穿浴袍在工作。我之後就幫他做一些櫥窗的設計,還蠻紅的。」起步順利的 Kevin 後來就自己開了設計公司,除了室內設計,也接各式各樣的設計案。他卻認為那時是「人前風光、人後淒涼」。
「作品有得獎、業績也不錯,如果路上有人叫『大師』,我可能是會回頭的,但內心卻非常焦慮、壓力很大。覺得自己對事情的掌握很有限。」焦慮來自於,他知道室內設計可能是一位客戶這輩子第二大筆的花費,但跟買車不一樣,做好之前完全看不到。「我們設計師在客戶眼前畫了一個夢幻的3D模擬圖,但施作之後就開始扣分了。永遠達不到一百分。」他說,做案子過程一直會有突發狀況要處理,案子又越來越多,發現自己都在處理這些行政工作,而不是設計。
「創業當然得面對一些不喜歡的事情,但沒想到這些事情把樂趣都排擠掉,而且沒有回頭路,沒救了,公司越成功,我就離設計越遠,所以才決定自己開一條新路線,用週六日來自己做想做的事情。」身體裡的創作慾怪獸再次甦醒,Kevin 這次不願妥協。由於他一開始就把職責重新規劃,儘管現在賽先生成為了主業,創作依舊是他工作的核心,讓他能享受創作的樂趣。
沒有一定要科學,興趣之所在卻盡是科學
對有點太多才多藝的 Kevin 來說,專注於在科學主題的創作,似乎有點侷限?「其實一開始沒有一定要跟科學有關,當時沒有任何包袱,沒有參賽或找投資的壓力,所以就選擇自己覺得有趣的事情。我把有興趣的東西都列出來,卻發現都跟科學有關。會漂浮的、會讓人有錯覺的,會讓人Wow的,都是。」
另一件事對 Kevin 影響很大,他回想起來,大概是從那時愛上了用科學玩具將童真還給每一個人的感覺。「剛剛說過,我去德國學音樂,是因為那位年紀很大的德國排笛老師,而只要有朋友到他家,他就會拿一個折射投影的科學玩具秀給朋友看,一而再再而三,樂此不疲,就是一種『給你看一下這個神奇的東西』的態度。而這科學玩具竟然是他的老媽媽送他的。」
Kevin 那時的感覺是:「我知道這很神奇,但是有那麼神奇嗎?其實他每次秀這個科學玩具,沒有要告訴我什麼科學原理,但他的反應反而讓我覺得更神奇,一個超高齡母親送給一個成年老兒子一個玩具,然後這個老先生竟然那麼熱愛。」
他大概觀察了快一年,收集資料、到處參觀,才定下『賽先生』這個品牌。那時的自己比較沈穩、不心急,反正他原本的公司還繼續,就是腦子裡點子太多,需要一個出口。
最後下決定成立賽先生,其實是被某個事件觸發。「有一次跟朋友去吃飯,他手機一直收到訊息,我說很吵要不要關掉,他說他最近開電商,賣設計類書籍,而這些聲音是有人結帳的通知,就是錢進來的聲音。我驚為天人,『這就是錢進來的聲音』,所以才下定決心,自己把網站蓋起來、正式開業!」他笑說,不過那位朋友已經歇業,去做微型盆栽了(XD)。
連網站都是自己架的,真是斜槓到誇張,我驚訝地對 Kevin 說,「設計師的預設就是沒有什麼是我不會的,我什麼都會,就去做看看。」他回答道,這其實在設計師圈子很正常。
每個設計師的共同疑問:為什麼大賣的產品跟我想的不一樣?
成立十年,2019 年推出上百款新的科學創意產品,賽先生看似已經掌握了訣竅,Kevin 說:「會想要做這件事,前提當然是對自己的設計有信心。我是一個設計師,我相信我設計的東西一定會發光發熱,而且等到程度夠了,要得 IF 或紅點是非常簡單的事情。我知道 knowhow。」
「但是有一件事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是任何大師都不知道的,就是什麼東西會大賣。」
Kevin 認為,產品設計出來之後,由設計圈的同行來評選,獲得讚許是很容易的,就像有的導演很會拍能得獎的電影。但是說到產品賣還是不賣:「我沒心得,完全沒有。如果跟我談設計,我講話就大聲了,但談到什麼會賣,我異常地謙卑。」他說,「太多奇怪的東西大賣,而且幾乎大賣的東西,我都覺得沒什麼道理。」
例如近期的「人體血管分佈刺繡套組」。Kevin 說那時候想開一個支線,目標是成人、離開學校、喜歡文青風格、又要同時喜歡科學,超級狹隘的一個族群。自己雖然覺得好有趣,但也知道是自己做給自己爽的,想說能不能做個最少件數就好,沒想到會熱賣。另一款「迷幻星球」也是這樣。Kevin 說當時他找到一些資料,覺得這流體很有趣,可以做看看,但找不到東西可以把它裝起來,就沒想太多,先裝到球裡,賣賣看,結果大賣。
然而有成就有敗,「我們之前做了一個魯賓杯的便條紙,這是我覺得會大賣的東西,結果現在倉庫堆得跟山一樣,哈哈。」他笑說,「還有一次是彩虹編織器,有一陣子超級超級紅,那時候海上的輪船載的都是這款貨物,但突然間就不賣了,船還在開就不賣了,我們的庫存就一直留到現在。」Kevin 根據經驗表示,以前的產品週期比較長,現在去看展的感受是,幾乎沒有東西可以撐得過一年。
創作的過程不能任性,但也不能不任性
自己設計開發、承擔銷售的過程中,最困難的,就是什麼時候決定「不做」。「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們不知道這個東西會不會大賣,合理的做法就是投到市場上,但能不能培養出一個靈敏度,事先知道這個東西投到市場上會不賣,就把它停了?很難。」
賽先生規劃但沒做出來的點子,堆得跟山一樣,他說,「像我們這樣一年生出一百多個東西,可能有四五百個做一半的已經刪掉了。有點像是遊樂場推代幣的遊戲機,有時候就推不動了,卡在那裡。雖然通常是自己做出踩煞車的決定,但踩了煞車,還是很難受,心裡會一直覺得『那應該會賣』。」
Kevin 有一個非常喜歡、但沒有執行過的風格,就是蒸氣龐克 (Steampunk)。「大家都走北歐風,極簡風,我就偏偏想做複雜的,例如一個 Steampunk 風的牛頓擺,那一定超讚的。但是那絕對賣不掉,所以還沒做出來,自己就先踩煞車了。」從 Kevin 言談中感覺出,這煞車也只是暫時踩著。
在經營者與創作者的身份之間拉扯,Kevin 不斷尋求著動態平衡。「雖然我在無形的經驗累積下,漸漸成長,變得沒那麼任性,但我反而會盡量避免注意一個東西會不會賣,而是按照自己的節奏跟步調。我的態度是,在我的有生之年會一直做,大家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算了,我就做我喜歡的事情。」他說,要在商業市場活下來,若他太任性就死定了,「但你也不能不讓我任性」。
未來的賽先生還是會「穩健地不按牌理出牌」喔 ^3^
展望 2020 年,賽先生會有什麼變化呢?「我們在高雄有一個科學咖啡廳,預計要移到台北來,原因是:高雄太熱了!我們有一款星空感溫筆記本,可以感受手的溫度,然後封面會變成星雲,結果在高雄一直都是星雲!同事還要拿去吹電風扇 XD」科學咖啡廳搬到臺北來之後,Kevin 希望能營造出一種落地的感覺,作為旗艦,成為粉絲聚會的地方。
Kevin 提到,他近期很迷 VR,認為那就是未來,除了加入了 VR 社群,也有朋友找他做 VR 內容,那麼 VR 到底會不會成為賽先生的下一步呢?這點他也無法多說
賽先生作為一家極為特別的科學文創公司,到底要追求精準與科學,還是直覺與感性呢?Kevin 覺得在公司經營層面,他們其實非常理智,做事很小心,會在數字上反覆分析。而在創作上,因為不是從純藝術出身,而是從建築這種很精準的領域,所以也不那麼靠直覺。在賽先生,事情執行之前,都要說出為什麼才能執行。很少有那種「我覺得這樣很好就做」的決策,都得要有理由跟原因。
看著 Kevin 微笑著說這句話,我深深相信,賽先生科學工廠會繼續帶給很多大人與小孩更多笑容,很長一段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