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林懷亞
人們如何感受時間?當「時間」如此抽象的概念必須藉由語言表達,我們會因為使用的語言不同而對時間有不同的感受嗎?
「語言相對假說」:語言文法會影響時間感?
美國語言學家霍夫(Benjamin Lee Whorf)於 1930 年代提出了「語言相對假說」(Linguistic Relativity Hypothesis),後多被稱作「薩丕爾–霍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薩丕爾為霍夫的指導老師)。
霍夫研究美國亞利桑那州的原住民 Hopi 的語言,表示該語言文法結構上並無明顯的時間指示,也未有表示時間單位的名詞 [1],推述 Hopi 由於無時間單位,時間不會「結束」並進入新的一天,而是單純日照循環的感受。[2]受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啟發,霍夫認為語言影響人類的認知與世界觀,因此相同事物會因為不同語言而有不同的認識。[3]
後來德國語言學家 Ekkehart Malotkiy 在 1983 年發表了《Hopi Time》一書,指正了 Hopi 語言無時間概念一說。他舉例 Hopi 使用詞尾 -ni 以表示未來,並有表示時間的名詞,以合組字表達時間計算,例如payistala,指(活動的)第三天,由 paayo(三)、s(次)與 taala(天、光)所組成。而他們也可以透過像是「太陽動得緩慢」來敘述時間流逝的感覺。[4]
雖然霍夫對 Hopi 的語言解釋有誤,但現代許多語言認知研究呼應了他的語言相對假說,不少實驗也證實語言對人們時間感的影響。
未來在前後左右上下,哪個方位?
舉例來說,時間的「方向」可以受到語言和其文化的影響而有所不同。人們傾向以空間設想時間,當我們表達時間時,我們以認知上的空間概念思考,而空間概念又因語言文化而異。多數語言將未來表示於前方,像是中文中我們會使用字詞比如「前途」與「背景」;而瑞典文 framtid(未來)一詞更是由 fram(前)與 tid(時間)組成。這裡中文與瑞典文中同樣隱含了「未來在前、過去在後」的概念。
但像是南美洲原住民 Aymara 民族對時間的方向則非如此,Aymara 分布於祕魯、玻利維亞與智利,當他們指示未來時會朝後方比,q”ipa(未來)一字同時也有「後面」之意。Aymara 的語言概念中,視眼睛為前方,過去為已知「看得見」的;而未來為未知,是背對著無法看見的。[5]
位於昆士蘭的澳洲原民 Pormpuraaw 使用絕對空間而非相對空間,與其以前後左右指示,他們會說「請把你的杯子往北北西移一些」。
語言認知學家 Lera Boroditsky 與 Alice Gaby 在 2010 年做了一項實驗,他們給 Pormpuraaw 幾張具有時間性的圖片,例如年紀增長的男士,並請他們以時間順序作為排列。結果顯示他們由東邊排至西邊(個人推定為呼應太陽東升西落),也就是說如果面朝南方,圖卡會由左至右排列;如果面朝東方,圖卡會往身體方向排列。[6]
另外幾項研究發現,文字書寫方向也會影響時間的空間感,像是阿拉伯文使用者傾向由右至左排列時間順序外[7],Boroditsky 在 2008 也做了中文與英文語言與時間感的比較。中文經常由垂直概念來表示時間先後序,例如「下周」、「上學期」等,而台灣的中文文字書寫與印刷也多由上至下排列。
Boroditsky 分別請不會中文的英語母語者、居住台灣的中文母語者、居住於加州的中文母語者,及使用英文測驗的中文母語加州居民,四組測驗者回答三個問題,問題像是「如果今天在這裡,那明天在哪裡?」測驗者需要點出位置。測驗結果為中文母語者垂直排列時間的機率遠超於比英文母語者。[8]
花了「多少」時間?花了「多長」時間?時間的單位
我們觀看時間經歷多久也不盡相同。英文與瑞典文使用「距離」來表達時間長短,像是一個簡短的假期、一次冗長的會議;而希臘文與西班牙文則以「容量」來衡量時間,一個「小」假期、一個「大」會議。
2017 年 Emanuel Bylund 和 Panos Athanasopoulus 找了瑞典文與西班牙文雙語者做實驗,受試者須透過螢幕上線條延長與水杯填滿來判斷時間經過多久,分別以瑞典文或西班牙文測驗。測驗結果顯示,以瑞典文測驗時,受試者多以線條延長來衡量時間,而不受水杯容量的影響,反之亦然。[9]
語言對時間的思考影響更應用在當代許多跨領域研究。M. Keith Chen 討論語言對經濟行為的作用,分析認為具有明顯未來式文法語言的使用者,對於未來相關的抉擇較不積極。以德文為例,”Morgen regnet es” 直譯 “It rains tomorrow”,英文則須動詞變化像是 “will rain” 或 “is going to rain”,德文與英文比起屬於「弱未來式」。
要證實「語言中未來式較明確者,民眾對於未來會較無規劃」這點,由於國家上會有文化差異,因此 Chen 的研究對象為雙語國家,也就是一個國家有A與 B 的語言使用者,假設 A 與 B 相較下為強未來式,A的使用者對未來會較無長遠規劃。研究的九個多語國家為比利時、布及納法索、伊索比亞、愛沙尼亞、剛果民主共和國、奈及利亞、馬來西亞、新加坡與瑞士。[12]比較語言對於使用者的儲蓄行為、退休規劃以及健康管理是否有影響。並藉此證實了他的推斷,強未來式語言使用者的可能由於未來感較遠,且與現在的狀態抽離,較難引起投資行為[10]。而相同概念也應用在不同語言使用者對個體環境保護意識與國家氣候變遷政策制定等。[11]
註解
- Whorf, Benjamin Lee (1956) [1936?]. “An American Indian model of the universe”. In Carroll, J. B. (ed.). Language, Thought, and Reality: Selected Writings of Benjamin Lee Whorf.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echnology Press of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p. 57–64.
- Whorf, Benjamin Lee (1956) [1939]. “The relation of habitual thought and behavior to language”. In Carroll, J. B. (ed.). Language, Thought, and Reality: Selected Writings of Benjamin Lee Whorf.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echnology Press of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p. 134–159.
- “Science and linguistics” first published in 1940 in MIT Technology Review (42:229–31); reprinted in Carroll (1956:212–214)
- Malotki, Ekkehart (1983). Hopi Time: A Linguistic Analysis of the Temporal Concepts in the Hopi Language. Trends in Linguistics. Studies and Monographs. 20. Berlin, New York, Amsterdam: Mouton Publishers.
- Núñez, R.E., Sweetser, E. (2006). “With the future behind them: convergent evidence from Aymara language and the gesture of crosslinguistic comparison of spatial construals of time”. Sci. 30 (3). pp. 401-450.
- Boroditsky L., Gaby, A. (2010). “Remembrances of times East: Absolute Spatial Representations of time in an Australian Aboriginal Community.” Sci.
- Tversky, B., Kugelmass, S. & Winter, A. (1991). Crosscultural and development trends in graphic productions. Cognitive Psychology, 23. pp. 515-557.
- Boroditsky, L. (2008). Do English and Mandarin Speakers think Differently about Time? Proceedings of the 30th annual conference of the cognitive science society. pp. 64-70.
- Bylund, Emanuel, and Panos Athanasopoulos (2017). “The Whorfian Time Warp: Representing Duration through the Language Hourglass.”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General, vol. 146, no. 7, pp. 911–916.
- Chen, M. Keith (2011). “The Effect of Language on Economic Behavior: Evidence from Savings Rates, Health Behaviors, and Retirement Assets.” SSRN Electronic Journal.
- Mavisakalyan, Astghik, et al (2018). “Talking in the Present, Caring for the Future: Language and Environment.”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 vol. 46, no. 4, pp. 1370–1387.
- 語言中的未來式為相對狀態,舉例來說:愛沙尼亞使用愛沙尼亞文與俄文,相較下愛沙尼亞文屬於弱未來式;新加坡(有四個主要語言)使用的馬來文、中文屬於弱未來式,英文、泰米爾語為強未來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