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品婕(amolin),對於「聊科學」始終很有興趣的人。
在網路上,我們常常會在某篇錯誤的報導,或是透露不正確科學觀念的文章底下,看見「文組不意外」、「文組誤國」等留言,因而引發各種戰文組、戰科系的討論。難道理組與文組,又或是所謂的科學與文學(註一),就這真如此水火不容、處處針鋒相對嗎?
兩種文化:科學與文學
早在 1959 年,英國學者史諾(Charles P. Snow)在劍橋大學著名的「瑞德講堂」(The Rede Lecture)演講中,就已經提出「兩種文化」(Two Cultures)的概念,這兩種文化分別代表了文學知識份子與自然科學家。因此,要說史諾是戰理組文組的先驅確實也不為過(開玩笑 der)。史諾認為這兩種文化的背景差異大,兩者交集之處應能激發出無限的想像力與創造力。然而在當時,這兩種文化的人竟彼此猜忌、相互仇視而嚴重缺法理解,在雙方都無能和對方交談的情況下,不僅會加劇兩類知識份子的分裂、消弭創意激盪的可能,甚至會阻礙了人們運用科技改善問題的願景。
敢提出如此見解的史諾,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史諾本身為科學家,受過正統科學教育,更於英國劍橋大學拿到物理博士學位;另一方面,史諾也是一位小說家,熱愛寫作的他也出版過不少暢銷小說,可說是當時少數跨越文學與科學領域的人物之一。由他來點出兩種文化間的衝突,確實是再適合不過了!
為什麼科學與文學這兩種文化會走向決裂呢?史諾認為其中一個因素,就是教育的專業化。這並非只存在於當時的英國,時至今日的臺灣也有相同的問題。長期關注科學傳播的謝瀛春老師就曾說:「學校教育過早分化人文及科學科目,當學生選擇了某一類組,便不會放太多心思在另一類組的科目上。」對學生而言,閱讀不同領域的科目只是為了應付考試,這樣的現象伴隨著升學制度延伸到大學或研究所,使得大學或專科畢業生對於科學或人文知識相當陌生。因此,現在各大校園所提倡的通識教育正是作為天秤的另一端,以維持科學科目與人文科目的平衡。
但是,科學和文學真的有如史諾所述,這麼分野鮮明嗎?
第三種文化:讓開!讓專業的來!
其實,史諾在〈兩種文化:重新審視〉(註二)表示,他發現某些學科已逐漸出現新的聲音,這些領域的學者不再只耽溺於文獻探索,而是從實證出發並關心人類的生存景況,這讓他樂觀地認為,一種可以與科學對話的「第三種文化」彷彿正在成形。直到 1995 年,布羅克曼(John Brockman)借用史諾的詞,正式提出「第三種文化」,他在書中表示:
第三種文化囊括了實證(empirical)領域的思想家和科學家。他們以本身的研究和明白易曉的文字,正逐步取代傳統知識份子的地位,向一般人揭示生命的奧秘,並且重新定義我們是誰,生命是什麼。
不同的是,史諾的「第三種文化」認為文人和科學家會開始願意交談,布羅克曼所描述的現況則是「文人知識份子此刻並沒有跟科學家溝通意見;科學家正直接跟大眾交流」,他認為第三種文化的科學家不僅僅互相分享彼此成就和思想,更「透過他們的著作,和受過教育的社會大眾分享。」
發現重點了嗎?在布羅克曼的想法中,科學家是擔任傳播任務的重要角色!
發現第二個重點了嗎?科學家傳播的對象,是「受過教育」的社會大眾!(註三)
所以,這是什麼意思呢?說穿了就是,史諾和布羅克曼都忽略了電視的重要性,以及其對大眾造成的影響。當布羅克曼提出「第三種文化」的概念時,他指的是由第三種文化知識份子,以一種「由大學教授向下書寫」來與大眾靠近的傳播模式,而這種做法顯然沒有將媒體列入考量。隨著電視逐漸普及,觀看電視成為當時民眾主要的休閒活動,許多電視頻道也開始向大眾暢談科學、製作諸多經典之科學節目,如英國 BBC Horizon、美國 PBS NOVA。因此,儘管布羅克曼認為科學早已是一種大眾文化(頁 5),這卻不能完全歸功於科學家的著作。
因此,我們可以發現一個矛盾卻有意思的現象:科學家開始將自己的研究著作成書,試著與大眾直接交流,但所顧及的閱聽眾群須具備一定程度的知識背景,才能理解箇中滋味;然而,媒體從業人員多為文科出身,將科學知識轉化為通俗易懂的方式傳達給大眾,坐擁比前者更多的收視群。這麼說來,若我們從大眾傳播範疇切入,「兩種文化」似乎悄悄地在科學家與媒體人的合作與互動中,敲響第二回合的鈴聲了!(叮叮叮叮——)
科學傳播:當科學家遇上媒體人
科學文本不同於一般小說文本,內容較注重邏輯的一致性與段落間的因果關係,有時甚至會有相當抽象的概念或專有名詞。要消化這些資訊,對於一般人來說還是有些吃力,因而需要媒體的介入,從中擔任轉譯者的角色。黃俊儒老師與簡妙如老師以社會性科學議題(Socio-Scientific Issue,縮寫為 SSI)角度切入,認為民眾所接觸到的 SSI,通常是經由兩層論述語言的包覆:第一層是由科學詞語論述而成的「科學語言」;第二層則是經過媒體中介、修飾轉譯後的「媒體語言」,如下圖所示。(註四)
在此雖然沒有要深入解析這篇研究的打算,但透過這張圖,我們可以更好理解,為什麼溝通對於科學家與媒體人而言如此重要。不同領域間本來就存在著該領域的共通語言,在各別專業領域的語言體系裡,常常一個單詞所承載的意思可能又包覆著其他基礎,就像是俄羅斯娃娃一般。例如,有一個人愁眉苦臉地說:「我跑 gel 一直跳海,好煩。」這句話內行人一聽就知道發生什麼事,因為他早就知道這是電泳實驗,也知道電泳的原理和應用、gel 是什麼東西、是什麼東西在「跑」,band 是代表什麼,跳海是什麼意思,才能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回:「會不會是你的 buffer 沒配好?」(然後旁邊的人依舊是滿頭的黑人問號)
所以,當非科學背景的媒體人要將科學語言轉譯為媒體語言時,要面對的困難與挑戰可想而知。
最近因為工作的關係,有幸參與一場有科學家、傳播學者,以及節目製作方出席的會議。有趣的是,起初我以為科學家會認為媒體人的文字太過淺顯、對於科學的原理解釋不清,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在場有科學家認為腳本的文字太過艱澀,既不口語又不易懂,這樣的結果完全顛覆原本的想像!後來才知道,原來有些媒體人深怕自己把科學知識寫錯、解釋有誤而不敢放手去寫,呈現出來的內容反而更難懂;另外,科學家有時候對於節目內容也會有自己的想像,會天馬行空地提出一些點子,希望加到節目裡面,卻忽略節目內容的安排強調的是前後情節間的流暢度。由此可知,兩者之間要有共識,確實還有重重關卡需要克服。
戰文理?何必呢!
不過,我對於雙方之間的合作仍然抱持著相當的樂觀程度!像是電影《星際效應》(Interstellar)、影集《生活大爆炸》(The Big Bang Theory)、迷你電視影集《麻醉風暴》等,雖以故事為主,但因具劇情一定的知識乘載度,亦帶給觀眾精神上的富足感;另外像 BBC 在 2014年推出的科學紀錄片《大世界小動物》(Hidden Kingdoms)則透過後製營造故事的高潮迭起,新穎的視覺體驗亦顛覆一般人對科學節目的想像。這些都是需要科學家與媒體人的協力合作,我們才能看到如此精彩的內容!
以之前才播映完畢的影集《世紀天才:愛因斯坦》(Genius)為例,單就看愛因斯坦的科學成就或許會很乏味,但透過劇組的安排與影像的魅力,觀眾可以跟著劇情知道愛因斯坦是如何觀察、如何想像、如何提問、如何堅持自己的論點,並且為自己的想法找出答案。影集拍出了科學家思考科學的方式,比起課本直接告訴你「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的事實,這種面對科學的態度與精神,才是科學教育真正應該帶給我們的,不是嗎?
因此,史諾的話還是有其道理的,確實在差異極大的兩種文化交集之處,是最有機會激發出無限想像力與創造力的地方。我想,無論這兩種文化是科學與文學、科學與媒體,或是其他兩兩差距極大的領域,彼此都不應是對立而是合作關係。而兩種文化之間的合作應奠基於,雙方擁有共同的目標,以平等之姿且尊重彼此專業領域的基礎下,維持良好的溝通互動關係。
所以,與其拿手中的石頭互砸,不如想想彼此手中的石頭,能夠擦出什麼有趣的火花!
註解
- 註一:
此處的科學指的是自然科學,如物理、化學、生物等;文學則包含人文社會等學科。 - 註二:
由於史諾在 1959 年的演講主題〈兩種文化與科學革命〉(Two Cultures and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太過精彩,在國內外皆引起廣大迴響,面對接踵而至的粉絲和酸民來信與指教,史諾在 1963 年撰寫了〈兩種文化:重新審視〉(Two Cultures: And A Second Look)一文作為回應。隔年劍橋大學出版社便將演講內容與這篇補充文章結集出版,書名為《兩種文化》。 - 註三:
英國劍橋國王學院天文物理學家馬丁·里斯(Martin J. Rees),在接受布羅克曼的訪問曾表示:「大多數的媒體編輯主管受的教育以文科為主,他們的背景和興趣,現在已經愈來愈不能代表一般的聰明讀者。」由此可知,里斯和布羅克曼都認為,高品質的新聞媒體早就有超過半數以上的讀者受過科學訓練,他們需要的是對普遍議題有相當難度的討論。 - 註四:
兩位老師在研究論文中表示,一般社會公民若要透徹理解一件 SSI 的事件核心,必須如剝洋蔥般一層一層拆解這兩層語言的意涵,方能據此參與該類議題之討論。此外,民眾同時也必須具備相對應的「媒體素養」及「科學素養」,才有能力了解媒體訊息的組成方式,接著解析科學意象背後意義。對兩位老師研究有興趣的人,可於資料來源中閱讀整篇論文。
延伸閱讀
- 五十年後的「兩種文化」- C. P. Snow《兩種文化》再探,黃春木,通識在線。
- 【一頁物理】兩種文化?,高涌泉,CASE報科學。
- 從「兩種文化」到「第三種文化」的省思,石弘毅,科技與文化。
資料來源
- 《兩種文化》(Two Cultures),查爾斯·博斯·史諾,林志成、劉藍玉譯,貓頭鷹出版。
- 《第三種文化:跨約科學與人文的鴻溝》,約翰·布羅克曼,唐勤、梁錦鋆譯,天下文化。
- 〈在科學與媒體的接壤中所開展之科學傳播研究: 從科技社會公民的角色及需求出發〉,黃俊儒、簡妙如,《新聞學研究》第 105 期,頁 127-166。
- 本文原刊載於「叮叮咚創作研究室」。叮叮咚是由一群正與個人作品和論文奮戰的研究生共同創立,我們在此分享所見所思,也作為往後研究的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