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生命裡面,是否也曾經有過「如果那時候可以這樣做就好了⋯⋯」的想法?你是否曾經想像過,在平行時空的另外一個自己,當初做了截然不同的決定,現在正邁向另外一種比你還要精彩的人生?
不過話說回來,你又怎麼知道那你沒有選擇的路(The road not taken)一定能讓你吃比較少的苦?
這種思考方式在心理學中稱作「與事實相反的思考」(Counterfactual Thinking),經常會帶來後悔(regret)和惆悵的情緒1,但也有一些功能(例如修正我們之後的行為)2。
可是,就像我們無法預知天氣一樣,我們也無法知道某種選擇會帶來怎麼樣的命運。或者說如果你因為某一種選擇,真的改變了你的人生之舵,大幅挪動了你前進的方向,然而這樣的一種改變,勢必也蘊含著某種代價——這或許就是《天氣之子》想要告訴我們的事。
以下巨雷,還沒看的人趕快左轉離開喔!
確定不離開?那我們要開始囉~
自我追尋的旅程
想當年我在看《你的名字》的時候哭得唏哩嘩啦,沒想到過了三年我儼然已經變成了大叔的年紀了(我旁邊那個大學生倒是從頭哭到尾)。這也意味著人在不同的年紀,受到感動的主題也不盡相同,因為在不同時刻的我們,正在面臨各種不同的生命議題——主角帆高和陽菜也是。
根據《內在英雄》的論述3(詳細資訊請參考此網頁介紹),人的生命有六個主要的原型,男性與女性常見的發展分別如下*:
- 男性(帆高):天真者(嚮往東京)→ 孤兒(離家東京落難)→ 鬥士(向天空開一槍)→ 流浪者(陽菜蒸發後落寞)→ 殉道者(從鐵道跑向廢棄大樓喚回陽菜)→ 魔法師(回去面對自己的高中生活,然後原諒自己)
- 女性(陽菜):天真者 → 孤兒(母親死亡)→ 殉道者(變成晴女,四處幫人祈求天晴)→ 流浪者(蒸發到天空中的草原迷失)→ 鬥士(開始會為了自己祈求)→ 魔法師(與帆高再次相遇,發現這是自己的選擇不是自己的錯)
故事裡面的這兩個角色,某種程度上面就是順著這樣的路徑,展開他們邁向自性化的旅程4。
帆高:成為生命中的鬥士
首先我們看看帆高,一個嚮往著東京(天真者),因為受不了家裡面「窒息感」而逃離家庭(小說裡的設定是他承受了父親的家暴)、逃離一座島的少年(孤兒,象徵他離開了母親的「子宮」,也就是「島」),從在船上一場生死交關的暴風雨當中,撿回了一條性命,重新開啟了他的另一個人生。
如果你有留意,會發現幾乎所有的冒險者都要離開他原本熟悉的地方,到一個「不熟悉又恐怖」的地方展開冒險5,例如:李逍遙進入仙靈島、哈利波特捲入霍格華茲的魔法世界、漢塞爾跟格麗特走進有糖果屋的黑森林13、阿拉丁被逼到洞穴裡面去取神燈等等6。
帆高也不例外,來到了他不熟悉的東京、流落街頭、盤纏用盡(流浪者),在這個時候,遇到了給他一個 Big Mac 的女孩陽菜,以及暫時願意收留他的小圭。他曾在情急之下對著天空開了一槍,以為可以保護(鬥士)陽菜,可是這時候的他還不知道「為何而戰」,只是很中二的希望能夠「守護心中喜歡的女孩」,沒想到還被陽菜罵了一頓、說他搞不清楚狀況(不過陽菜本身應該還在迷惘當中)。
一直到後來的劇情,陽菜消失,他一個人不斷地在鐵軌上面奔跑,也象徵著了他第二次的流浪──這一次的流浪跟第一次不一樣,第一次他是漫無目的、懷抱著天真的心情只想來東京、只想要逃離家裡;但是這次在鐵軌上面,臉頰留著血、眼角流著眼淚、不斷向前奔跑的他已經有了信念,他想要找回他所愛的人。所以他放棄他想要的晴天(殉道者),最後終於奇蹟似的換回了陽菜(魔法師)。
當一個人的生命裡面有可以守候的人,他的生命就重新有了靈魂。
在廢墟的大樓裡面,帆高又對著天空開了一槍,看過電影的人可以在這裡先停下來想一想,這一槍跟前面的那一槍有什麼不一樣?
(好了我要講了喔)這一槍是懷抱著某種信念跟執著,換句話說,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要開這一槍。也就是到這個時候,帆高才成為一名真正的鬥士。
陽菜:真正的救贖,是為自己祈願
許多女孩從出生的時候開始,就在思考著怎麼樣被別人喜歡,而不是自己喜歡什麼。久了以後,由於太過習慣為別人而活,連自己真正的感受也不記得了,只希望能夠看到別人的笑容,而無法感受到自己的痛8。
上面這段話,某種程度上其實也就是女性殉道者原型的一種象徵。當然,你不一定生理上要是個女性,只要你經歷過類似的經驗,都有可能代表你走過這種「為別人付出而忘記自己的苦」的原型。
陽菜在母親死了之後,正式成為一個孤兒,實際年齡才 15 歲的她,卻謊報年齡照料起這包含自己的三人組。在臨床上面我們經常發現,這些過度早熟的孩子,往往會透過承擔起大人的責任,而遺忘了他們自己也只是個小孩9。
然後在不斷不斷的付出當中,有一天會耗竭、崩潰、覺得自己內在的匱乏越來越大、可是每一次又能夠從一點點小小的付出當中、從別人的笑容和認同當中,獲得一種「飲鴆止渴」的爽——於是,陽菜當起了晴女,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自我犧牲,換得了一個又一個渺小而短暫的「晴天」(殉道者)。
「答應我好嗎?在成全別人之前,先溫柔的善待自己。」——心理師慢慢來。
——以下建議看過這部片的人才繼續往下看——
直到在旅館的最後一晚,陽菜問帆高說:「你希望放晴嗎?」這該死的青春豬頭少年帆高竟然說:「希望。」結果隔天陽菜消失了,換來了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的大晴天——俗話說愛到卡慘死就是這樣,陽菜為了一個人,把自己愛到都「不見了」。
於是,陽菜就蒸發到天上世界的草原上(流浪者)——就像是一直為別人付出的你一樣,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辦法用不斷地付出來換得自己想要的東西,那一刻你一定會很徬徨、手足無措,頓時失去目標。
在這樣的一種時候,你內心會開始經歷一連串小小的死亡。
其實,在陽菜升上天空、戒指掉落在水窪裡面,那一刻開始,一部分的陽菜跟一部分的帆高都已經死去了,就好像是大野狼吃掉的小紅帽10、吞下蘋果的白雪公主11、因為擁有神燈精靈而迷失自我的阿拉丁、被大鯨魚吞噬的小木偶皮諾丘一樣12。
可是也因為這一部分自我的死去,他們能夠以另外一種姿態重新「誕生」。
- 從大野狼肚子裡面爬出來的小紅帽學聰明了,還建議獵人在野狼的肚子裡面灌入石頭讓他跌入山谷。
- 被王子拯救的白雪公主,終於和王子結婚(而不是和一群長不大的小矮人鬼混),趕走了後母。
- 阿拉丁受到茉莉公主的提醒,開始反省自己到底要的是虛假的財富還是真實的面對自我。
- 小木偶在鯨魚的肚子裡面解救了爺爺,終於一改之前調皮的個性,乖乖去上學。
《天氣之子》與阿拉丁、白雪公主一樣,經歷了童話心理學當中所謂的「聖婚」(hierosgamos,或 chymical wedding)13的過程——男女主角透過相遇和結合,終於成為一個更完整的人。
兩個人從現實世界中逃離的人,重新回到這個大水瀰漫的世界,各自完成學業,成為更完整的自己。
事實上,許多動畫裡面都有這種「聖婚」的橋段,例如大家還記得帆高去救陽菜的時候兩個人在空中手牽手嗎?這一幕就像阿拉丁和茉莉公主坐上魔毯(I can show you the word~)、王子對白雪公主的親吻,不信我列舉幾張圖嚇嚇你:
神隱少女的千尋和白龍
天空之城的希達(シータ)和巴魯(パズー)
乘浪之約的向水雛子和雛罌粟港
天氣之子的陽菜和帆高
發現了嗎?這些動畫一個又一個男女主角的牽手,其實就是一種「聖婚」的象徵。
這並不是說你一定要找一個「異性」來結婚,這是要讓你內在的陽性和陰性兩個部分好好平衡結合,讓那個奮不顧身、傻得橫衝直撞的鬥士(帆高),與那個同樣奮不顧身、傻得犧牲自我的殉道者(陽菜),好好的接觸並且撫慰彼此,透過這樣的一種擁抱,成為自己生命當中真正的魔法師。
最深的隱喻:這世界變成這樣並不是誰的錯
本來寫到上面那一段就要結束了,但當我準備停筆的時候發現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如果說這部動畫大雨滂沱的東京,反應的是人類心靈的動靜,那麼這世界的大雨,似乎也回應著一個人或是一群人心中當中的陰鬱,而這場永遠也無法停歇的大雨,到底是什麼樣的意義?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幫張閔筑《別再叫我加油,好嗎:我用心理學救回了我自己》寫的一段書評14:
「人生很難,如果雨就會這樣一直下下去,大概這輩子都永遠不會停了,那你願不願意為自己打一把傘,或者是躲到騎樓底下,或者是在雨中跳舞,和大雨一起共處,繼續活出人生的意義?面對憂鬱症,我想最大的智慧,就是承認我們的無知。
但症狀並不是你,如果症狀會持續下去,你會如何選擇,把人生活得有意義?閔筑選擇旅行、寫作,那麼你呢,你的選擇是什麼?」
「這世界原本就是瘋狂的⋯⋯這世界變成這樣,不是任何人的錯⋯⋯不對、不是這樣,世界並非一開始就是瘋狂的,是我們造成的改變。那年夏天,在那片天空,我做出了選擇。和晴空相較,我選擇陽菜;和眾人的幸福相較,我選擇陽菜的性命,我們許下心願,不論世界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都要一起活下去!」
新海誠在小說的 274-275 頁,寫下這段帆高的獨白15。
不論是面對憂鬱症或者是面對自己人生的困境,我們經常會遇到這種大雨下個不停的時刻。我想在「成為自己」的這條路上,最大的智慧就是發現原來自己歷經種種辛苦,卻仍然有所選擇。
下著大雨的世界也好、晴空萬里的世界也好、每一種世界的形成,都有它的美好與犧牲,我們只能在各種兩難與顛簸當中,抓住自己想要的緣分,愛自己想愛的人。
抓住那種,你寧可拋下雨傘,全身濕透,也願意奮力守候的事,也願意緊緊擁抱的人。
*註解:
- 當然,該書作者也指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按照這樣的方式來發展他的自我,這只是一個比較常見的模式而已。如果用榮格來解讀,其實不論你生理心理上是男性或是女性,內在都有兩種不同性別(陰性/陽性),透過生命的淬煉和成長,慢慢讓這兩個部分逐漸平衡。總之,我們可以把前面幾個階段的原型看作是到最後整合成「魔法師」的過程之一。
參考文獻與延伸閱讀:
- Roese, N. J. (1997). Counterfactual thinking. Psychological Bulletin, 121(1), 133.
- Epstude, K., & Roese, N. J. (2008). The functional theory of counterfactual thinking.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Review, 12(2), 168-192.
- Pearson, C. S.(2000)。內在英雄:六種生活的原型 (The Hero Within : Six Archetypes We Live By)(徐慎恕、朱侃如與龔卓軍譯)。立緒。
- 李佩怡 (2009)。 生命整合之道-榮格思想為二十一世紀人類提供的洞見(一)。諮商與輔導(288),頁 31-34。
- Campbell, J. (2008).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Vol. 17). NY: New World Library.
- 這一段使用文獻 7 裡的擴大法,有興趣可以閱讀 Marie-Louise von Franz 的系列叢書
- Franz, M.-L. v.(2016)。解讀童話:從榮格觀點探索童話世界(徐碧貞譯)。台灣:心靈工坊 。
- 周慕姿(2019)。他們都說妳「應該」:好女孩與好女人的疼痛養成。台灣,台北:寶瓶文化。
- 「沒有當夠小孩的人,也往往當不好一個大人。」引自:許皓宜(2018)。情緒寄生。台灣,台北:遠流出版。
- 葉琳、林書熲 (2017)。 擺脫共生,成為女人:從榮格心理分析取向看小紅帽與狼 [Getting Rid of Symbiosis and Becoming an Woman: Reflections on the Little Red Riding-hood and the Wolf through the Perspective of Jungian Psychology]。輔導季刊, 53(1),頁 16-24。
- 吳東彥、黃宗堅 (2019)。 《白雪公主》的童話分析:性意識及陽性原則的啟蒙與開展 [The Analysis of Snow White: Initi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Sexuality and Animus]。輔導季刊, 55(1),頁 61-70。
- 黃宗堅、海苔熊 (2018)。 皮諾丘男孩。張老師月刊, 483,頁 59-64。
- 海苔熊、黃宗堅 (2019)。 糖果屋:在匱乏裡的救贖。張老師月刊, 493。
- 張閔筑(2017)。別再叫我加油,好嗎:我用心理學救回了我自己。台灣:三采。
- 新海誠(2019)。天氣之子(天気の子)(黃涓芳譯)。台灣,台北:台灣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