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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首獎——〈傑洛〉(一)

泛科幻獎_96
・2021/03/26 ・4772字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SR值 460 ・五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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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張原通

1.

鳩特獨自在客廳沙發上,吃晚飯,看電視,看到哈哈大笑,笑到太激動而拍打沙發時,才發覺傑洛不在身旁。

傑洛在外面。

鳩特突然有股衝動想跑出去找傑洛,但他還是忍住。等到影片播完,濃湯喝完,才抹嘴起身,順道拿了幾片罐子裡的牛奶餅乾,然後走過客廳,套上鞋子,打開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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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庭院,是雨後的夏夜。下午近晚時落了一陣大雨,積水未消,庭園燈照在綠草地上,到處閃閃發光。鳩特站在門廊上,對著草地,對著黑暗,大聲呼喊,「傑洛,傑洛!」但他等了等,周遭仍未傳來任何回應,他有點疑惑,再喊一次,更大聲,「傑洛!」但別說回應,連蟲鳴蛙叫都寂靜了。

男孩不開心了,他把餅乾塞進嘴裡,大口咀嚼,用著含糊的聲音說,「笨狗,傑洛,老糊塗!」他踏下門廊,踩進草地,泥巴弄髒鞋子,泥水濺上小腿肚,但這正合他意,他就是要在泥巴地上四處闖蕩,踢起泥塊,「傑洛,回答我,出來啊,不出來就處罰你!」

突然間,他的手錶發出震動和人工語音,「鳩特,現在是晚上七點二十分,請回房間寫作業。」那聽起來是個胖男孩的聲音。

「才不要,你沒看我在忙,我在找傑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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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晚上,回去家裡,否則我要通知你爸媽。」

「吼,你很討厭耶。」鳩特對著手錶說,「我找傑洛一下就好,你再打小報告,我會討厭你,真的討厭你。」

手錶停頓了幾秒鐘,「那這樣的話,只能在附近,而且最多五分鐘,不能超過時間,好嗎,計時開始。」

手錶開始倒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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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先不要倒數啦。」鳩特想拖一點時間,「我說先暫停,手錶,你知道傑洛在哪嗎?」

「不知道,我連不上傑洛。」

「連不上?」

「有點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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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故意的,牠躲起來了,你可以掃描吧?」

於是手錶發出細微的綠色雷射光束,一道綠光在黑暗中展開,在草地上遊走,在花盆間跳動,在樹叢間畫圈,在圍牆上橫飛。鳩特隨著倒數聲越走越快,伸直手臂,高舉過頭,甚至踮起腳尖,盡可能讓手錶可以掃描到所有區域,不願錯過任何可能的角落。

「傑洛喜歡花,要不要去掃那盆花?」

「傑洛喜歡鞋子的臭味,階梯底下,再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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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牠喜歡追蝴蝶,牠喜歡蟲,有一次追蜻蜓追到消失不見,找都找不到,結果爸爸在隔壁的香蕉園聽到牠在嗚嗚叫,原來掉到大桶子裡,真好笑對不對,笨狗一隻。」他講著講著有點氣,舉高手,大聲喊,「傑洛,傑洛,你在哪裡!」在庭院裡東走西走,掃描五分鐘,還是找不到,「時間到,鳩特,該回去囉。」鳩特唉了一聲,很不甘願,垂頭喪氣,回頭,拖著腳走了幾步。

忽然間,他像是想起一件事,轉身衝向院子角落的一棵大樹,手錶出聲阻止,但他沒停下腳步,邊跑邊說,「再一下就好,傑洛、傑洛在那邊,在大樹底下。」

大樹底下,樹根盤結,只見一堆濕漉漉的樹葉。鳩特蹲著,把枯葉一把撥開,果然見到一隻機器狗。那隻機器狗舊得不像樣。狗毛沾染泥水,稀疏破爛,而無毛的表皮更是刮痕累累,隱約可見其底下的機械線路。傑洛泡在泥水坑裡,周圍伴有幾件破損的舊物,鐵罐、網球、飛盤、斷了手臂的塑膠玩偶,都是男孩的舊玩具。

「哈!我抓到你了,傑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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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狗仍舊沒有回應,既沒跳起,也沒汪幾聲。一點聲音也沒有。雙眼緊閉,攤平趴著,頸部貼在泥上,就像是一隻邁向最終平靜的老狗。

「傑洛,起來玩嘛。」

男孩輕拍牠的頭,沒有回應。

「傑洛,起來啊,你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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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的眼睛微張半開,發出一丁點光,但頭沒能抬起,再度癱倒。只有一雙眼睛若明若滅,那對眼睛沒有看向鳩特,而是直直盯著前方空無一物的黑暗。短短幾秒後,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嗶聲,牠眼中的亮光熄滅,永遠熄滅。

鳩特跪在地上喊牠,搖牠,拍牠,卻怎麼也拍不醒。他嚇到了,驚覺事態嚴重而不知所措。問手錶該如何是好,但手錶沒回答,而是通知父母,他的爸爸透過手錶跟他連線通話。

「不要慌,鳩特,狗狗可以修理,你先回屋子裡外面有點冷。」爸爸的聲音鎮定,帶有威嚴,「聽話,我們快到家了。」

「我要在這裡。」鳩特不聽勸,非常強硬,「我要陪傑洛。」

「夠了,再不聽話,就不幫你修理,聽到沒有!」

於是男孩答應了,屈服了。掛掉通話後,他咬著牙,用盡力氣,抱起骯髒的機器狗,搖搖晃晃,不曉得跌倒了多少次,一步一步踏上門廊,終於回到屋子裡,倒在門邊的地毯上,他們兩個滿身是泥。

「對不起,傑洛,對不起……」男孩喃喃自語,盯著天花板,不斷道歉。

2.

在庭院的綠地上,在大樹旁,眾人圍成一列。

鳩特身穿童裝剪裁的黑色西裝,他的爸媽也著黑色禮服。就連隔壁香蕉園的老夫婦也來了,他們的穿著同樣正式,同樣神情肅穆,只是會在儀式進行過程中,頻頻以手帕拭汗。太陽有點大。

一只漂亮的深色木箱擺在大樹下,在土坑旁,還有一個小墓碑,墓碑頂端刻著一個狗腳印,下面寫著:傑洛,2048-2064。每隔一分鐘還會顯示一段影片:傑洛吠叫,傑洛被鳩特抱住,傑洛跟鳩特一起吃餅乾,傑洛繞圈跑準備接飛盤。

葬禮的過程還算簡單,大家圍著木箱,說一些心內的話。

爸爸說感謝傑洛,起初傑洛來到這個家庭是為了陪伴鳩特的祖母,但牠陪伴了所有人。媽媽說傑洛很乖,很貼心,說著說著便掉了眼淚。老太太說她會懷念傑洛的才藝表演,還有牠的叫聲,天啊,那還真大聲。

老先生說他最早和傑洛有點過節,因為傑洛會嚇到採收機器人,但後來變得喜歡牠,因為牠就像牧羊犬,在那邊叫,採收機器人會有反應,機器人竟然聽得懂機器狗的吠叫聲,雖然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但傑洛就像牧羊犬,很棒的狗。

最後是鳩特,他從口袋取出一張紙,攤開,站在那,眼睛卻一直盯著影片,後來是手錶震動,他才低頭朗讀:

傑洛,你比我還早來到這世界,所以媽媽說,我先學會講「傑洛」,然後才會講「狗」,小時候我以為傑洛是唯一的狗,而且以為是真的狗,後來當然知道不是。前陣子,學校的戶外教學還去動物園看了那些真的狗,不過對我而言,傑洛才是真的。

傑洛,你離開以後我很難受,爸爸跟我說了很多大道理,還是很難過。爸爸說你進了天堂,跟阿嬤在一起,在天上默默守護我,看著我長大,他還說你聽得見我說話,只是沒辦法回應。為什麼,為什麼我叫你你不回應。

後來我想通了,你還在生我的氣,我知道你生氣,氣起來都不回應,所以我要鄭重向你道歉。

對不起,傑洛,那天下午是我的錯,我知道你怕打雷,不該在打雷的時候故意嚇你。對不起,傑洛,我知道會下大雨,不該在把你鎖在門外淋雨。對不起,傑洛,我知道你會難過,不該罵你,叫你消失,不要再讓我看到……

鳩特哭皺了臉,淚水流到嘴巴,結結巴巴,終於講不下去旋身躲進媽媽的懷抱。在朗讀時,媽媽一直撫摸她兒子的後頸,此時抱著他,同樣淚流不止。就連住隔壁的老太太也老淚縱橫,用手帕按住眼角,說她頭一次參加機器狗的葬禮,沒想到會這麼感人。

就在此時,巨大的喇叭聲從背後傳來。

所有人轉頭一看,在院子大門口,有一輛東尼東尼的卡車。東尼東尼是一間販售機器人相關產品的大企業,機器狗,也是東尼東尼的無數品項之一。

卡車開門,下來一個壯漢,那壯漢遠遠看似人類,但實則機器人。由他走到車子另一邊替別人開門的行為,就能確定他是機器人,這是原廠設定的行為模式。

第二個下來的是一個女人,穿著昂貴品牌的套裝,頭髮短,身材瘦,眼睛不太看人,講話相當快。她向眾人招呼,自我介紹她是東尼東尼負責這一帶的區域經理,接著便表明來意,「我們必須回收這個舊產品,現在就要。」

「妳說什麼?」

「我們現在要回收──」她指著木箱,「它。」

「我要你們修理,你們不修就算了,現在還敢跑來我們家?」爸爸迎向經理,平穩的聲音帶著憤怒,「不,我不會讓你們得逞,不知道你們公司在搞什麼鬼,總之,你們不能回收,你們無權帶走傑洛。」

「我們公司已多次告知,必須取回這個產品,這是法律規定,也是企業責任。」經理向前一步,遞出漂亮的電子資料夾,螢幕上顯示密密麻麻的文字,「這份是正式文件,我和我的夥伴可以為各位說明所有細節,簡單來說,回收機器狗,是為了安全。」

「什麼安全?」

「你們的安全。」

「我們有什麼不安全?」

「關於隱藏性安全危害,不好意思,文件第二頁。」

「可是等一下,等一下,這邊寫說發生異常狀況,只是可能而已,牠又沒有什麼問題,而且就算真的有──」他指著那具小棺材,「埋到土裡,還能有什麼危險啊,妳說啊?」

區域經理相當冷靜,眉毛動都沒動一下,「由於資訊傳輸,仍有異常資訊外洩的問題,請看文件第六頁。」爸爸急忙滑動翻頁,邊看邊反駁,但隨即又被否定一次。兩人爭論,總是爸爸屈居下風。他鬆開領子,東翻西找,卻總是找錯頁數。媽媽想幫忙,但一句話也插不上話。鳩特則是沮喪地看著腳邊。

「這些法規根本不適用,這一條也是,我懂法律……」爸爸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暴躁。那時,機器人稍稍挪動了腳步,爸爸立刻拿資料夾指著對方咆叫,「站住!等一下,不准給我亂來!」

「先生您好,我們不會亂來。」機器人語氣溫和。

「你站好。」爸爸命令他,然後轉頭對經理說,「我不管你們有什麼文件,這裡是我們家,葬禮,舉行到一半,棺材還在那邊,你們現在想幹嘛?阻止我在我家的土地上埋葬我家的機器狗?」

隔壁的老夫婦也出聲附和,譴責東尼東尼和公司代表,實在太無禮了,竟敢打斷葬禮儀式,難道大公司就能胡作非為,不怕被告嗎。

「你們等我們葬禮結束,至少。」媽媽哀求,「至少讓我兒子講完,他還有話對他心愛的狗狗講。請你們,讓他講完。」

區域經理和她的夥伴討論幾句後,決定同意讓步。葬禮繼續。大家看向鳩特,原本氣呼呼的人也露出鼓勵的微笑。

炎熱的陽光照在所有人的頭頂,鳩特緊閉嘴唇,不說話,媽媽挽起他的手臂,他卻猛然掙脫,表情相當不悅,但不像是他父親那種被外來者入侵的不悅,也不像是他母親那種受到上位者壓迫的不悅。他只是純粹覺得,身旁的人,所有的人,沒有一個是真正關心傑洛。

傑洛獨自躺在木箱,在黑暗裡,準備埋進土裡,永遠見不到任何人,他們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講什麼法律規定、企業責任,好像傑洛不是傑洛,只是隨便一個東西。

「兒子,還好嗎?」媽媽想摟他進懷裡,但鳩特退後幾步,幾近跳開,怒目相視,「不要!」

「兒子?」她嚇了一跳,伸出的手僵在空中。

大家關注男孩,而男孩也將他灼熱的目光回瞪周圍的人。他的心中吶喊,這些人參加葬禮不是為了傑洛,他們不在乎牠,他們假裝關心傑洛但其實是關心我,為了讓我好過。

「警告。」他的手錶說,「鳩特情緒極不穩定,需要關心。」

「夠了!」鳩特大叫,憤怒爆發,撕開手上那張皺巴巴的紙,撕得粉碎,用力一擲,那些紙花撒在半空中,緩緩飄進坑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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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科幻獎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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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佳作——〈新首爾的平凡一天〉(三)
泛科幻獎_96
・2021/05/05 ・5822字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SR值 459 ・五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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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編按:每周一、三、五晚上九點,泛科學將連載第二屆泛科幻獎的得獎作品!由於每篇得獎作品都是超過萬字以上的中篇小說,為了方便閱讀,我們把每一部作品拆成三個章節分別上傳,預計每週能看到一篇完整的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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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01 p.m.

殘響街是一條夾在樹木縫隙間的下坡街道。越是向前走,陽光就越是稀薄。她們前進的道路兩側裝配螢火般的微弱燈源,照亮她們前方幾步路,隨著腳步聲輕飄飄地點亮和熄滅。

立方體的影子在螢火點起時投在龐大的建築牆面,讓街道像被被斧頭劈砍過般千瘡百孔,但在幾步路後,新的光源又將之修復,恢復舊觀。機械運作的轟鳴悶悶地從緊閉的大門內傳來,僅餘乾巴巴、抽象陰鬱的殘響。自動駕駛的車輛接二連三,無聲地從她們身邊經過。儘管交通繁忙,卻完全沒有人類的氣息。

「這裡是新首爾的工廠。」常住乾癟的聲音傳來。「這條街道通往城市的最深處,一座龐大的地下迷宮。迷宮生產、加工、製造、運送所有妳見到的事物。這裡加工鐵礦、製造機械、切割植物,生產殖民地人類需要或不需要,知情或不知情的產品。就連主政者也不知道這裡有多廣大。我也不知道。只有機械知道真相。這裡沒有任何溝通,只有多中心的電子信號流操持一切。即便一兩座伺服器失效了,數據們也會換一個中心運算,直到機械自動修復硬體為止。這是一個自足的生態系。」

「我爸爸會在這裡嗎?」枚京躲在孔雀的羽毛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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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妳爸爸在什麼地方。」他說。「但如果上面沒人知道,那就只能是這裡。這裡有許多人類,只是隱沒在機械裡面,難以察覺。他們是殘響街備用的零件… 提供靈感,供它從事必要的自我更新。現在,我們到了… 這是我的工作室,我的廠房… 我的祭壇。」

他按下按紐,開啟左側一扇漆黑的大門。無數低不可聞的耳語從黑暗中傳來,疊加在一起,像強自克制的哭號。廠房內沒有燈光,只有機械的指示燈倉促地移動,發出零件結合和管線輸送物質的聲響。

「歡迎光臨,請問我能為您做什麼?」枚京受低沈悅耳的女性耳語吸引,朝黑暗中走去,燈火為她在周遭亮起。水銀色的流質平台上,一位穿著整齊,塗了藍莓色口紅,美麗得不可思議的女服務生從黑暗中走來,對她露齒而笑。枚京看見她的身體由無數切面緊密疊加而成,但每隔兩三層就有一層被抽去,讓她望上去顯得稀薄,像噴泉旁的水霧。她盈盈笑著,忽然往下跌碎成無數微粒,沉進流質的平台裡,然後又從原先出現的位置走來,說:「歡迎光臨,請問我能為您做什麼?」

「可為什麼?」枚京困惑地問。「她看起來明明是…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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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乾乾地笑了一笑。「我剛剛說我是『攝影師』。妳知道地面上的人怎麼稱呼我們這種人嗎?我們是『祭司』。因為我們帶死者回來。妳看到的是 4D 列印的半成品,一位南非的葬儀社老闆在一百年前創造了這個技術的雛形。我們能印出一組會移動、能夠觸摸的影像,完美複製逝者的物理條件,包括習慣動作、聲音、體溫… 和機械、複製人、以及 AI 生成的仿真影像完全不同。這東西,說起來很奇怪,但似乎是有靈魂的。或者說,我們被欺騙,去相信他們是有靈魂的。」

「我們的業績不好也不壞,但一直有訂單。是這樣的:如果每天早上醒來,走到餐桌前,對面都有個再也不會和妳互動的人,捧來剛炒好的蛋和熱牛奶,問妳睡得好不好,而他眼眸裡包含的愛意仍是真實的,妳會怎樣?人類始終沒有進化到可以對回憶視而不見,所以人們討厭我們的產品。但那愛意可是真實的,所以人們也不能棄絕我們的產品。我們負責印製,我們也負責回收。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喚回消逝的人格,多次收費,但沒有人責怪我們經商不厚道。」 

「這是各取所需。」他說。

常住在機台旁按了個按鈕,將女服務生變回銀色的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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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商品。」他說。「憑弔是我們的主要業務,但我們也提供讓人賓至如歸的商用影像。這是某間連鎖餐廳的代言人,在地球上,她是位炙手可熱的明星。但在這裡,」常住笑了笑:「她是個努力達到真實的倒影。」

常住跑了一圈,讓周遭機台的燈光亮起,無數重複同樣動作的人形被照亮,陰影在牆面上顫動,像原始的祈靈儀式。

「我們的影像可長可短,一切全憑客戶需要。我們既拍攝,也收穫腦海裡的音容笑貌,再重製出來。只要不和這些影像互動,它們就是 100% 真實的。妳可以觸碰、可以聆聽,也能呼吸到他們氤氳揮發的情感。妳可以反饋自己的絕望、冷漠、憎恨和愛。妳可以拿刀砍他,開槍打他,讓他流血,讓他缺隻胳膊。妳也可以餵他吃東西,只要影像裡的他在吃東西。」

「我們的產品還可以在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發揮作用。大概人類的靈魂既指向過去,指向現在,也指向未來吧。這是我近期特別驕傲的一件作品。」常住說著,走到幾公尺外的一座機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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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捕捉到惆悵的本質了。」他說。

那是組包含了三個場景的複合影像。影像裡的人物從左向右移動,每跨越一個場景,面容就變得更為蒼老。影像從舞台開始,穿過一座酒吧,最後在美術館角落裡屈膝呆坐。他是個長得像二十一世紀初韓國影帝宋康昊的中年男子。

舞台上的他只有三十多歲,似乎在參與一齣海納穆勒編寫的前衛戲劇。酒吧裡的他則已經五十出頭,一手拿著香菸,一手拿著球竿,一個人繞著撞球檯打轉,偶爾舉起桌上的啤酒杯喝上幾口,任泡沫停在落腮鬍裡,也不去擦。沒有人來跟他說話,他也不去注意酒吧裡的其他人。最後,他走到美術館角落,望著一幅寫實的宋康昊肖像默默不語,最後走到門口坐下。

枚京不知道是誰,基於怎樣的心情訂製了這組影像,對這組影像代表的意義也矇懞懂懂,但她這輩子卻第一次有了如此深刻的感傷。她雙手下垂,眼睛盯著鞋子,許多可怕的細節在眼前一閃即逝。孔雀長滿翡翠色羽毛的身體輕輕地撞了她一下,用鳥喙碰她的臉,她舉起手來,才發現自己臉頰濕漉漉地流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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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掏出一條髒兮兮的手帕,把內側勉強能看到花紋的一角翻到外面,遞給枚京:「為什麼哭?」

「我在想爸爸。」枚京推敲每日早飯的細節,得出了絕望的結論。

常住以藝術家獨有的冷血,打開了手持攝影機,睜大眼睛,咧齒而笑,露出黃色的牙床,叨叨絮絮地說:「嗯… 很好… 枚京,繼續說。啊,枚京哭了。這是多麼動人的淚水啊。」

朴枚京放聲大哭:「我永遠都找不到爸爸了。他和這個叔叔一樣,是印出來的。我為什麼會不知道?爸爸的話都不是對我說的,爸爸從來沒有讀睡前故事給我聽,從來不問我白天在做什麼,永遠都那麼忙。他只會吃早飯、睡覺,還有工作。媽媽是不是準備了很多不同樣子的爸爸,怕我發現?我沒有發現。何何,是這樣嗎?所以你沒有跟爸爸一起玩嗎?因為你一直都知道爸爸是印出來的,不會理你,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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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低下頭,想要靠近枚京,卻被她一手推開。

「我不要。大家不要再騙我了。我不想回去了。家裡沒有我相信的人了。」

「不是這樣子的。」敏賢的聲音從樓道傳來。

常住露出詫異的表情:「妳是誰?妳怎麼能找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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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賢舉著槍,指著常住,快步走來:「關掉你的攝影機,變態。我女兒不是讓你做這種事的。」

「火氣不要這麼大。噢,小心點。」面對孔雀威脅的低吼,他乖乖地關上了攝影機。

「刪掉它。」敏賢把女兒摟在懷裡。「否則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

常住把攝影機翻過來,按了幾個鍵。

「一乾二淨,夫人。」

「枚京,妳好嗎?有沒有怎麼樣?」

「我不好。」她說。「媽媽,妳為什麼騙我?爸爸不在了,我知道。」

「不是那樣。我讓爸爸自己跟妳說吧,好嗎?」

敏賢從袋裡掏出一顆金屬球,向上一拋。金屬球浮在空中,轉了幾個圈,投下根在的全息影像。

「枚京。好久不見。對不起。」它說。

「爸爸?是爸爸嗎?」

「對。枚京,對不起,爸爸騙了妳。我可能太執著於怎樣是真的,怎樣是假的,反而搞錯了很多事情的優先順序。」

「爸爸,你在哪裡?」她問。

「我在木衛四,親愛的。」全息影像說。「又叫卡利斯多。我參與了政府制定的類地天體改造計劃,非常非常忙碌。我給妳看看這裡的樣子吧。」

它叫出一組影像,龐大的星體和機械在木星作為背景的空間運轉著,搭建類似火星的天幕。

「妳看,是不是和火星上的結構很類似?但引力條件、大氣和地質都很不相同。卡利斯多沒有軌道共振效應,不會有熱潮汐,所以沒辦法像其他星體那樣自我發展。但換句話說,也比其他星體更穩定。我們想要找到一種新的編碼技術,讓碳原子可以自動生成我們需要的架構…我們試著重新編寫碳原子結合的公式,但還沒有找到最適合的方法。」

「聽起來好難啊。」枚京說。

「不難,一點也不難。」它說。「等枚京長大的時候,這一切就可以輕易完成了。人類將可以去到更遠的地方,完成更了不起的事。爸爸是為了這樣的未來在工作。但這裡的自轉時間和火星太不同了,工作也很忙碌,我沒有辦法定期和妳們聯絡。爸爸不知道這裡的工作多久才會結束,但我也不希望枚京的生活裡沒有我。我預先錄製了很多影像,希望給妳更真實的體驗,但反而讓妳難過了。對不起,是爸爸不好。」

「沒關係,爸爸。」她說。「現在知道爸爸一切都好,我就很高興了。可是爸爸媽媽是怎麼找到我的呢?」

「因為何何。」全息影像說。

「寶貝不會以為何何什麼也不跟我們說吧。」敏賢說。「我們在工作的地方,還是可以接收何何傳來的影像和訊息,可以即時知道妳在做什麼。不然妳覺得爸爸媽媽怎麼這麼壞,對妳不聞不問呢?爸爸有的時候,還會搖控何何跟妳玩呢。妳會不會覺得何何有時候特別像人?」

枚京想了想,點了點頭。

「至於為什麼何何不說話、不讓妳知道爸爸也透過何何陪妳… 妳可以怪爸爸。他有奇怪的癖好。」敏賢白了根在的全息影像一眼。

它抗議道:「那是完美主義!仿生結構畢竟是我的專業,那當然要真實還原動物的生態啦。妳見過會說人話的孔雀嗎?」

敏賢聳聳肩,撫摸破涕為笑的女兒的頭髮:「沒事了,沒事了。」(There, there。)

「爸爸媽媽是很愛妳的。」根在的全息影像說。「我也很想碰碰妳,抱抱妳。我嫉妒媽媽,也嫉妒何何,她們可以觸碰到枚京,但我沒有辦法。枚京,妳會原諒爸爸嗎?我保證,等到這趟結束回家,我就不再出遠門了。我要在新首爾陪著妳們。」

「沒關係,爸爸。沒關係。」心情放鬆之後,朴枚京倒臥在孔雀身上,強烈的睡意覆蓋了她。「爸爸,我好睏。但我還想和你說話。」

「沒關係,枚京。」他說。「等妳醒來,可以打給爸爸。爸爸就算不能馬上接,還是會在有空的時候聯絡媽媽,約好通話的時間。好不好?爸爸跟妳打勾勾。」

「打勾勾。」枚京咕噥著回答。

「何何,你先帶她到地面上等我。」敏賢說。「我馬上就上去。」

孔雀點點頭,把女孩包裹在柔軟的羽毛裡,朝工廠外走去。

敏賢目送她們離去,沈默不語。

「恭喜妳,夫人。家庭的危機成功解決了。」常住說。「現在,可以不要再拿槍指著我了嗎?」

敏賢放下槍,嘆了一口氣:「謝謝你,申先生。辛苦你了。」

「不不不,這是一次很好的經驗。對以藝術家自詡的我來說,可真恨不得這種事天天都發生。但就像之前說好的,我可以把整組錄像拿來用,對吧?」

「只要你確定枚京不會看到,我沒有意見。」

「放心吧。我已經紀錄了她的虹膜、基因、走路姿勢、聲調和其他各種信息。我會植入在輸出的作品裡,她永遠也見不到這些影像。」

「那就好。」敏賢說。「這次真的 – 很謝謝你的幫助。」

「很有趣的體驗,不是嗎?」常住按了一個鈕,表層的影像滑落,露出他光頭、穿著黑色毛衣、長褲和褐色牛津鞋的真實面目。

「那之後也麻煩您了… 我們需要更真實的 4D 影像。」

「沒有問題。我是專業的。」常住說。「對了,夫人,算是出於我的好奇心吧:尊夫真的在木衛四過世了嗎?」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我已經一年沒辦法和他取得聯絡了,問政府,他們也只說:『這是國家機密,很抱歉,但無可奉告。』我真的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做什麼。我就當作真的是那樣了吧。」

敏賢用指甲掐自己的額頭,悠悠地說:「我也已經習慣了。我本來只是想,能瞞多久是多久… 但看來這個方法不能再用下去了。AI 生成的全息影像也只能再用一段時間,我得想到更好的方法。」

「只要還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隨時樂意效勞。」常住說。

敏賢點了點頭,靜靜地離開工廠。申常住凝望她結實,但微微顫抖的背影,從喉頭發出一陣單薄的竊笑。

「這可真的太有意思了。我們被糾纏在幻影當中,直到我們全副的幸福和熱情都損耗殆盡,無力給付代價為止。我們密密麻麻的愛意、我們陳腐的親情,都在日常的需要裡揮發,變作乾涸的流沙。但我怎麼就沒法割捨掉對這種惆悵的熱愛呢?申常住啊申常住,你是個習慣於遷就和妥協的罪人。你大概是這座城市裡最最邪惡的人吧。」

申常住喃喃自語,說著沒有邏輯、沒有道德判斷,也沒有情感,專屬於人類社會旁觀者的荒誕台詞。他的身邊環繞工廠裡最後一盞燈火,照亮他似哭似笑的臉龐。在光線無法照亮的空間裡,無數機台運作著,打磨已逝者的切面,一點一點疊加上去,重現他們的音容笑貌。

  • 9:00 p.m.

這天,朴枚京早早就躺下了,聽媽媽述說和爸爸認識的經過。她從來沒有聽過這些,興奮得難以自己,頻繁發問,恨不得把媽媽的記憶都一股腦兒掏出來。敏賢抱著女兒,撫摸她幼小的頭頸,毫無章法地聯想起一件事又一件事,感染了女兒的快樂,也忍不住發笑。

當金敏賢意識到:「啊,我睏了」的時候,朴枚京已蘇蘇睡去,而她也疲乏得難以動彈。她腦海裡的念想和房裡的燈光一同淡去,天幕又開始呼吸,指示的燈源閃爍,看起來像一幅法國畫家蒂索 ( James Tissot ) 的室內場景。敏賢緊握女兒小小的手,心想:「今天晚上就一起睡吧。這樣也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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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佳作——〈新首爾的平凡一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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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03 ・5366字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SR值 439 ・四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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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編按:每周一、三、五晚上九點,泛科學將連載第二屆泛科幻獎的得獎作品!由於每篇得獎作品都是超過萬字以上的中篇小說,為了方便閱讀,我們把每一部作品拆成三個章節分別上傳,預計每週能看到一篇完整的得獎作品!

不想錯過連載?請密切鎖定泛科幻獎!如果想看前面的章節,可以點選標籤中的篇名,或是直接進入泛科幻獎帳號搜尋。

  • 8:25 a.m.

母女倆走到車庫,坐進木質外殼、金屬骨骼的吉普車。敏賢的車配上有微重力裝置的履帶,和一般房車用樹脂做成的圓型滾輪非常不同。這是她每天在礦場移動時駕駛的車輛。行駛在深不見底的坑道裡時,需要強大的抓地力,來克服不同地形。 

孔雀跳到車頂趴下。枚京問:「媽媽,我可以跟何何一起待在車頂嗎?」

「不行,寶貝。」敏賢嚴正地說。

「那好吧。稍後見,何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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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何何啼了一聲,像是成年人裝成孩子尖叫。

「… 我知道真正的孔雀是這麼叫的,但有必要這麼還原嗎?」敏賢自言自語地抱怨。根在是這樣的一個人:任何事情都得做到盡善盡美。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和爸爸一起出門?」枚京問。

「爸爸工作很忙,去的地方也和媽媽不一樣,很難一道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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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好多事不能做。如果爸爸生病了,為什麼不能在家裡休息?」她沮喪地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大人都得工作呀。我們該出發了。好嗎?」

「… 好。」

新首爾每條街道,都是巨大景觀樹林的一部份。火星天幕是讓植物免於太陽風暴和磁場侵害的溫室,而每棵型態不同的巨樹,都取了呼應地球首爾市行政區的名稱。那棵是江南、那棵是龍山。那株名叫西大門,而遠方那株的名字是九老。二十五株龐然巨物間維持一定距離,盛放在一望無際的奧林帕斯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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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鑿穿樹幹、挖通樹根,在樹皮上建設街道,在樹洞裡栽培作物,消費光合作用產生的生質能源,砍下樹蔭裡的班竹林和杉木,加工成建築物的支架和外殼,將樹葉壓實,鋪設讓車輛平穩行駛的道路。

氣候恆定裝置安在巨大的枝葉間,日晝吸收天幕折射的陽光,夜裡則利用儲存的太陽能轉換植物排出的二氧化碳。指示的亮光在夜裡望去,像掛在樹梢的繁星。 

新首爾的居民有近半為礦業公司服務。平日裡,每到尖峰時段,浩浩蕩蕩的車隊就會從大樹葉片間鑽出來,駛向通往礦場的天幕西門。由於新首爾人口日增,儘管公司設立了直達礦場的地下隧道,仍會形成叫人厭倦的回堵車龍。越來越多人選擇乘坐公司設立的地下列車,從銅雀、恩平、中浪和江南直達礦場。情況雖然獲得緩解,但在這四個行政區內,仍舊造成一定的交通問題。 

儘管家住和礦場方向相反的江東區,但敏賢並不考慮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更不願遠程辦公。她為礦道內光怪陸離的景象著迷,更喜歡跟巨大的機械打交道。她想感受地面的不平穩、飛濺的石屑,還有真實的噪音。而她既然負責維護機械組件,那出於安全考量,也應當到現場暸解真實情況,以作出準確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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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有微重力裝置的履帶能緊緊抓住樹皮,行駛在巨樹側面,讓她避開堵塞的車流,直線駛向目的地。敏賢一想到稍後可以在無垠的鏽紅色曠野奔馳,就心情大好。她真希望枚京可以跟自己一起在沙暴裡橫衝直撞。但時間還沒到。再等幾年,等她的身體能夠承受呼吸系統改造手術的時候吧。

她把情緒從狂想中收回來,問道:「枚京,今天妳想去哪裡?」

沒有回答。

「枚京,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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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答。

「寶貝,別生爸爸媽媽的氣。爸爸媽媽也沒有辦法,我們總得工作呀。不要因為這樣生我們的氣,好不好?」

枚京點點頭。

「那,寶貝今天想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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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麻浦去。他們建了好幾座玫瑰園,我想去看看花兒。然後我要去海灘玩水。」

「海灘?」

「有個模擬了潮汐的海灘,說是跟地球一樣。媽媽,地球上的潮汐真的是那樣嗎?」

敏賢想,這個問題可不容易回答 。拿到火星永久居留資格的人,要再申請往地球的簽證並不容易,像枚京這樣在火星出生的星童 ( Star Child ) 就更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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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媽媽得先看看麻浦的海灘才能比較呢。」

「那妳要不要今天就去?她們十點開始營業。可以嗎?」枚京期盼地說。

「對不起,親愛的,今天沒有辦法。」敏賢說。「妳自己要小心點,好嗎?不要跑到何何不能到達的地方。何何,你也好好照看枚京,可以嗎?」

「哇啊。」仿生孔雀在車頂呼叫。

  • 9:15 a.m.

敏賢把枚京放在玫瑰園附近,囑咐她注意安全之後,就驅車離去。

「又剩我們兩個了,何何。」枚京說。

孔雀親暱地啄咬她的肩膀,把頭向花壇方向擺了一擺,像在說:「但我們還有花兒呢。」

「是啊,我們還有花。還是何何最好了。」枚京摟著孔雀的脖子說。

  • 9:20 a.m.

朴枚京穿上紅色防護衣,走在燦爛的黃玫瑰叢裡,穿越鏽紅色的天際線。仿生孔雀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像一襲繡滿眼睛的土耳其藍禮服。西元 2197 年的玫瑰開得十分堅韌,已不怕人們踩踏攀折,但植物學家為了留住些許詩意,沒有摘去她的刺。此刻,枚京隔著樹脂手套,用指尖觸碰玫瑰,忍受痛楚,眼眶泛著淚。這是一幅克林姆 ( Gustave Klimt ) 的畫作,叫人嚮往維也納的夏季。

玫瑰園的人們不懂,枚京也不明白此刻的哀傷。她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不曉得如何排解黃昏前的漫長光陰。她仍沒有足夠能力解讀抽象情緒,但她感到不快樂。稍後如果去到海灘,沒有人陪自己玩水,又有什麼意思呢?

「何何,我們去明洞找爸爸吧?」她靈機一動說。「爸爸在明洞當動物工程師,我們去找它們玩。那裡有很多很多你的朋友。」

孔雀低下頭,讓枚京攀緣到它背上。

「March on, my soldier。」

孔雀開闔尾羽,記憶金屬組成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現出眩惑的華彩。它踏著芭蕾舞者的輕盈步伐,帶枚京前往明洞。

仿生孔雀的移動時速可達五十公里,又能夠調整羽毛性質,製造出有黏著力的坐墊,在兩側升起緩衝障壁,確保枚京在它的背上舒適安全。女孩在飛逝的街景中拋下了憂煩。她多少也意識到,每天都要重複期望、失落,期望更多的期望覆蓋失落。她希望自己快點去上學。只要到學校,就有很多新朋友可以陪自己玩了。

何何是個體貼的夥伴,但畢竟是隻機械動物,和會即時對自己的情緒生出反應的真人還是非常不同。枚京也明白,媽媽的工作很忙,她已經盡力對自己好,把所有剩餘的時間都給了自己,但她仍舊感到無法滿足的情感匱乏。她多希望爸爸可以填補這塊失落啊。

她為自己想到了解決之道洋洋得意:如果爸爸必須待在明洞,那我去明洞找他不就好了嗎?在他認真工作的時候,我會乖乖的在旁邊和何何玩 。只要看到爸爸,我就滿足了。

  • 10: 30 a.m.

枚京見到路邊的巡警,無論對方是機械警官,還是真人巡察,都上前問:「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朴根在嗎?他是我爸爸,他是動物工程師。」

警察們困惑地問:「動物工程師?是指虛擬的動物影像,還是動物園裡的真動物?」

「都不是,他負責管何何這樣的機械動物。」枚京說。

警察們恍然大悟:「原來是市區放養的機械動物。但這些動物是外包給不同廠商生產的。妹妹,妳知道爸爸在哪家公司上班嗎?」

「不知道。」

「沒關係,我幫妳問。」他們將口對準手背上的儀器,下令一間間聯繫機械動物承包商。「你好,這裡是明洞區巡警,編號是 … 有位叫做朴枚京的女童想詢問她父親的聯絡方式。請問妳們有一位叫做朴根在的工作人員嗎?沒有嗎?好的,謝謝… 」

警察們撥了一輪客服專線,卻始終沒找到枚京的父親。

「對不起啊,小妹妹。我們打了所有廠商的電話,但他們都說沒有。可能有保密協議,不能洩露工程師的資料。除非你爸爸做了什麼事,否則我們也沒有權利調他的資料。妳一個人可以嗎?孔雀是妳的保鑣嗎?是爸爸設計的嗎?真好。這個通訊裝置給妳。遇到危險的時候,按一下,我們就會趕到妳身邊。」

  • 11:47 a.m.

枚京跟何何坐在公園一角,對咀嚼嫩芽的仿生馴鹿問:「鹿鹿,你知道哪裡才能找到管你們的人嗎?」

馴鹿搖晃碩大的頭顱。

「沒關係。」枚京說。「何何,要找爸爸好難啊。你說我們要不要打電話給媽媽,問媽媽爸爸在哪裡上班呢?」

孔雀用翅膀摩擦女孩小小的肩膀。

「是啊,媽媽肯定會不高興的。還是別讓她知道比較好。」

「哇啊。」

「我們去玩吧。我們跟動物都說說話,說不定就可以找到爸爸了。」

  • 12: 30 p.m.

枚京吃完便當,和孔雀在明洞現代美術館外牆爬上爬下,和機械動物們玩捉迷藏。偶爾,路過的成年人注意到她形單影隻,都感到憐憫,為什麼這麼小的孩子會一個人在外面遊蕩?但她們轉念一想,也許是新型的機械人吧?這樣一來,他們便感到啼笑皆非,低下頭,繼續閱讀程序碼,和朋友的全息影像通話。

  • 1:45 p.m.

枚京在草地上用畫筆幫孔雀畫上粉色的妝,讓它看上去像是快融化的甜筒。

「何何好可愛。如果何何也可以幫我化妝就好了。何何聽得懂,但是何何不知道怎麼化妝,對不對?」

「哇啊。」

「何何,抱抱。」她投到仿生孔雀懷裡,孔雀輕輕地啄咬她的衣領。

「我好寂寞啊。媽媽還要四個小時才會下班呢。我是不是在家比較好?可是家裡就更無聊了。」

  • 3:32 p.m.

枚京靠著孔雀,安坐在乾枯的樹屋陰影裡,打量新首爾女子大學的古著服飾店。女學生穿著 2060 年代的洋裝,輕浮地摸弄她們的鞋,赤裸的胳膊和小腿像蛇身晃動,皮膚曬成古銅色,像壺放冷的咖啡。她們掀開墨鏡,凝望小女孩和孔雀,既疑惑,又讚嘆地說:「好奇妙的景象啊。」

枚京聽在耳裡,說不出的悵然。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再兩個半小時,媽媽就會下班,她就能夠回家了。她聽到一陣單薄的竊笑。孔雀轉過頭,盯著轉角處一團暗橙色的人形。一個穿著復古西裝,肌肉乾癟,像顆放久了的橘子的中年男人靠過來,用乾枯的聲音問:「妹妹,妳一個人嗎?」

孔雀站了起來,展開尾屏,羽毛裡埋藏的發光體流動紅色、紫色和白色的光。它朝男人踏了兩步,超合金腳爪鏗鏘作響。男人露出詫異的表情,退了兩步,問道:「它想做什麼?」

「媽媽說,何何會幫我趕走在想壞事的人。叔叔,你是壞人嗎?」

「我怎麼會是壞人… 它身上有監測心跳和瞳孔變化的儀器嗎?」他向後退讓,避開孔雀威脅的鳥喙。

「叔叔,你知道去哪裡找我爸爸嗎?他是一位動物工程師。」

「我當然知道啦。」他露出僥倖的笑。「嗯,不,我沒有把握。妹妹,妳為什麼不去那條巷子找找?」

他遙指一條陰暗、生滿青苔和常春藤的小路。

「那條街有很多自動化工廠,雇用了很多工程師。新首爾的工程師十有八九為礦場服務,剩下的幾乎都在那裡。也許妳爸爸就是其中一位。」

他伸手撥開鳥喙,振了振西裝衣領,故作姿態,守護僅剩的尊嚴。

「那裡是殘響街。周遭做了特殊的隔音處理,從外頭聽不見,但一走進街道裡,就會聽見各家工廠永不停止的設備運轉聲。妳如果豎起耳朵,還能聽見:匡啷、匡啷、匡啷。像老流浪漢提著袋鋁製易開罐走在街上發出的聲音。」

「… 妳不會知道什麼是鋁製易開罐,即便在地球上也很久沒人用了。更別說流浪漢。但在我小時候,天天都見得到這樣的人。我還能看到他的襤褸、被歲月壓垮的背脊、身上沒換洗的大衣污漬黑得發青,還有那雙龜裂、沾滿泥灰的鞋,可他的皺紋是喜怒哀樂來的,現在火星上不再有這樣的人了。一切都光潔、時尚、邏輯、合理,叫人昏昏欲睡。 」

「小妹妹,我們來談個交易吧?」他說。

「什麼交易?」

「我剛剛確實是想要妳為我做點什麼。但那可不是妳這隻孔雀腦袋裡想的那種齷齪事。我是個『攝影師』。我為像妳這樣的可愛女孩錄一段影像,分享給那些疼愛小孩子的人。我們的獨家技術可以完整複製人類的動作和神態,和沒有實體的全息影像是不一樣的。那些人啊,他們太疼愛小孩子了。他們就很輕易就能察覺,機械人、虛擬現實和複製人都只配欺騙駑鈍的感官。 肌膚的彈性、身體的溫度,還有細微的表情變化… 妳沒有聽過『恐怖谷理論』吧?人類的感官比我們以為的更敏銳。嗯,我不打算傷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要請妳跟我去拍一小段影片,然後我就帶妳去找爸爸。就算我說謊,妳這隻孔雀也會知道,是不是?我騙不了妳。這是嚴肅的合作建議。妳提供影像,我提供真實的親人。」

「何何,你覺得可以嗎?我們先去看看嗎?」枚京問。

孔雀點了點頭。

「好的,叔叔,我們的合作成立了。我是枚京,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常住。申常住。我『常住』在殘響街上。」

「我們去找爸爸吧。」她說。

「那好啦。貴客,請跟我來。」常住說著,行了一個復古的 90 度鞠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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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佳作——〈新首爾的平凡一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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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30 ・5703字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SR值 422 ・四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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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編按:每周一、三、五晚上九點,泛科學將連載第二屆泛科幻獎的得獎作品!由於每篇得獎作品都是超過萬字以上的中篇小說,為了方便閱讀,我們把每一部作品拆成三個章節分別上傳,預計每週能看到一篇完整的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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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9:00 p.m.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朴枚京都早早就躺下了。她每夜期盼媽媽的聲音在睡前讀《追憶似水年華》給她聽,而母親本人則側躺在床邊,撫摸她的頭髮,捏她的手。

枚京望著天花板,精神隨著三百年前普魯斯特優雅的言語,漫步在二十世紀初的巴黎。枚京的眼皮逐漸合上,還來不及咕噥一聲:「我要睡著了」,就下沉到深邃的夢境裡去。敏賢會等到女兒睡熟了,才把手抽開,關掉電腦,鎖上門窗,下樓休息。

  • 05:50 a.m.

在黑夜和黎明水乳交融的時刻,枚京被深沈、緩慢的呼吸聲喚醒。她爬下恆溫的眠床,赤腳走到窗前,眺望熟睡的城市。覆蓋城市的透明天幕下,懸掛著無數氣候恆定裝置,在夜裡啟動,加速氣體分解結合, 維持天幕內類地氣候恆定。

科學家們煞費苦心,才將裝置運作時的聲音轉換為成年人難以察覺的次聲波,但在枚京聽來,這聲響就像巨大的呼吸聲。她西望不斷生長變形的城市,以及夜幕下流動聚散的鬧區燈火。燈光在遠景裡顯得模糊,既像盒子裡的水果糖球,又像美國畫家普蘭德葛斯特 (Maurice Prendergast) 的威尼斯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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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靜靜地吸了一口氣,用過於早熟的語氣讚歎道:「好美啊。這座城市真美啊。」

這座城市是新首爾,韓國移民在火星上建立的聚落。

人類的類地天體改造計畫,在過去一個世紀取得了重大進展,在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完成對月球領土的劃分之後,南韓、阿根廷、中國,和在二十二世紀中葉晉身中南半島強權的緬甸,也成功在火星上建立聚落,大量移民,舒緩地球日增的資源分配壓力。

為了解決火星引力不足,無法抓住大氣的問題,科學家們用組成對月天梯的透明碳纖維結構,在火星上建造了數十座巨大的天幕,培養新品種植物,安設氣候恆定裝置,維持天幕內生態恆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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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人在奧林帕斯山麓建立巨大的礦場,從富含鐵礦的土壤中提煉資源,結合植物改造技術,築起這座巍峨可觀的大城。新首爾的人民比地球上的祖輩更重視和自然共生,活用生物材料,搭建出充滿有機美的建築 。

枚京今年五歲,還沒有到接受義務教育的年紀。

事實上,在二十二世紀,人們已不信任公辦教育,寧可以自己編寫的 AI 家教滿足孩子的教育。AI 家教的知識量遠超人類,不會由於個人喜好做出不公正的評價,更不受到意識形態左右。人們尚未克服 AI 缺乏變通和幽默感的缺點,幸好得益於同一技術,多數人類已從長時間的勞動中解放,可以花更多時間在家裡陪孩子。

枚京的父母卻沒有這樣選擇。他們認為,在有限的資訊下犯錯,更有助於培養出解決問題的能力。學校還有同儕的影響。他們期望枚京學會共情他人、理解他人需要,甚至藉由暴露在惡意中學會勇敢。他們找到一所名望卓著的私人學院,支付了高額訂金。這讓他們不得不從事繁重的工作,來獲取更豐厚的報酬,但只要女兒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他們就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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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15 a.m.

天才剛亮,巨人的呼吸在晨曦中隱沒。枚京刷過牙、洗好臉,聽見媽媽起床挪動物品的聲音,滿心盼著她會早點上樓開門。但媽媽還是慢吞吞地洗完了澡,設定早飯,才上來解除電子鎖。

金敏賢烏黑的長髮盤在頭頂,露出纖細的脖頸。長年勞動讓她的四肢健壯,不遜男子,令秀氣的五官顯得有些突兀。

「媽媽,」枚京將臉貼著她的肚皮:「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不鎖門?」

「等枚京長大,不會怕壞人的時候,我們就不用鎖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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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就不怕壞人。」

「不可以這樣說。」敏賢說:「枚京說,妳的力氣和爸爸誰大?」

「爸爸的大。」枚京回答。

「那就是了。」敏賢捏捏女兒臉頰:「有很多壞人會改造身體,獲得比爸爸大很多的力氣。我們的碳纖維窗戶,還有這扇竹門,可以抵禦很強的撞擊力,可以保護我的寶貝。新首爾還是座變化劇烈的城市,很多壞人會在夜裡使壞。要是他們偷偷進來把朴京抓走,媽媽會很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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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有何何。」枚京說著,指向角落一團寶藍色的絨毛。聽見她的呼叫,那團絨毛伸出一顆頭,眨了眨眼睛,用腳爪撥撥胸前的羽毛,站了起來。它拖曳著翡翠色的尾羽,走到母女倆身邊,親暱地用脖子摩擦她們的肌膚。

「何何好乖。何何是我心愛的大孔雀。」 何何是一隻仿生的機械孔雀。父親根在是仿生動物工程師,負責設計和維護新明洞街頭放養的機械動物。

由於夫妻倆都非常忙碌,他就精心為女兒設計了一隻高達 1.8 公尺的孔雀,既當她的玩伴,也保護她的安全。孔雀不會說話,但能夠理解人類提出的任何需要,機動性和警惕意識也被設定得非常高。日常溝通和交通安全的維護不用說,即便遇到全副武裝的匪徒,也能夠成功脫困。

「那妳也不能太依賴何何。」敏賢說。「如果遇到有武器的壞人,何何就沒辦法了。我們還是先關著門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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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我餓了,我們下去吃飯好不好?」

「枚京餓了嗎?」敏賢笑了笑:「枚京怕是想出去玩了。」

「啊,可是這兩個是一起的!媽媽妳每次都說『吃飽了才能出去玩。』」

敏賢點了點頭:「那好吧。我們下去吃早飯。 枚京記得嗎?爸爸有肺病,不可以跟我們共用餐具,也不能坐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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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會坐在我的位置上,不到桌子另一邊去。」

「好,枚京真乖。」

  • 7:00 a.m.

桌面一片素淨,父親的位置上擺著簡潔的飯菜。根在整個人埋在報紙後面,讀得入迷,一動也不動。 

「爸爸,早安!」枚京喊。

根在的圓臉從報紙後探出來,露出溫和的笑:「早安。我的寶貝有睡好嗎?」

「睡得很好喔。爸爸有睡好嗎?」

根在說:「如果枚京睡得好,那就太好啦。今天又可以活力十足地玩了。」他把眼鏡摘下來,將報紙滑稽地朝後一拋,舉起刀叉:「我們該吃早飯了。」說完,他切了塊麵包,浸泡在蛋液裡,厚厚塗上一層奶油跟果醬,放在眼前嗅了一嗅:「嗯,好香。」

「那爸爸有睡好嗎?」枚京不死心地追問,但根在專心地望著麵包,沒有回應。仿生孔雀進了餐廳,朝母女倆望了一眼,扭扭頸子,走到沙發旁邊趴下。

「爸爸當然有睡好啦。」敏賢摸摸女兒的頭髮說:「妳看他今天氣色多好。」

「可爸爸都不理我。」

根在抬起眉毛,露出額頭細密的皺紋。他搔搔剛長出鬍渣的下巴說:「枚京妳看,今天的早飯也好豐盛。嗯,我好幸福啊。」

敏賢從機器裡取出兩人份的早點,對他說:「嗯,你很幸福嗎?」

「我很幸福。」根在說:「如果再加上敏賢的吻,我今天就完美了。」

「又來了!」枚京喜孜孜地說。「爸爸每天都這樣!」

敏賢略顯尷尬地說:「不要了,歐巴。」

但根在嘟起嘴唇,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那好吧。」敏賢舉起手,送去一個飛吻:「滿足了嗎?」

「我好幸福啊。」根在笑得瞇起細長的眼睛,臉頰和下巴鼓了起來,鬍渣推得根根分明,像隻吸飽了氣的河豚。

枚京笑說:「爸爸今天又沒有刮乾淨鬍子了。」

根在嘻嘻笑了笑,搔了搔發癢的下巴,顯得很難為情。

  • 7:10 a.m.

朴家的家訓是,用餐時候就得專心吃,不要分心做其他事。枚京幾次抬頭偷看爸爸,都見到他帶著滿足的微笑,把食物大口塞進嘴裡。偶爾,他抬起頭來,對上女兒的眼睛,就調皮地眨眨眼,露出機靈的笑意。 枚京望著爸爸鬢角的白髮、粗短的手指、咀嚼時顫動的雙下巴,和從來刮不乾淨的鬍子,不禁有了一種「極為真實」的感覺。

她知道,自己擁有的是最最平凡,但也最最幸福的家庭。爸媽的生活模式固定,每天在差不多的時間起床梳洗,坐在同一張椅子上,吃一樣的早餐,在差不多的時間,穿著制服出門工作。

媽媽在礦場管理大型機具,平常能夠正常上下班,假日也能夠陪自己玩,而爸爸負責管理明洞的仿生動物,工作就非常忙,一年到頭都沒得休息。枚京幾乎見不到早餐時間以外的爸爸,只能時不時在深夜聽見樓下傳來父母低聲交談。

偶爾,在媽媽忘了鎖門的時候,枚京偷偷下樓,會從半掩的書房門縫裡見到他還在工作,又或是開著全息影像,坐在沙發上,睡得發出鼾聲。這時候,媽媽總突然出現,拍拍她的肩說:「不要打擾爸爸休息,快回去睡覺吧。」儘管如此,每到早上,根在一定會穿戴整齊,在餐桌前精神奕奕地迎接女兒。

枚京真想抱著他說:「爸爸,你好辛苦啊,我希望你偶爾能放個假,我想帶你去玩呢。你都不知道我和何何去了多少有趣的地方。」但規矩就是規矩。朴家人在吃飯的時候不能說話,何況爸爸生病了。她不忍違背爸爸的心意,讓他覺得自己是不聽話的女兒。

「我吃飽了,該去上班了。」根在站起來說。他憐愛地走到枚京背後,摸摸女兒的頭:「爸爸很愛妳,妳知道嗎?」

枚京頷首。回過頭,根在已經走出餐廳,玄關傳來幾聲皮鞋的扣擊,還有大門滑動的殘響。

  • 7:35 a.m.

枚京一手扶著頭,一手用叉子輕戳盤上的培根塊。

「怎麼了?」敏賢問。

「媽媽,我們吃飯的時候不是不能說話嗎?」

「是耶。可是現在爸爸走了,就沒有關係。」敏賢笑嘻嘻說:「枚京不要跟爸爸告密,我們就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嘻嘻墨墨》。枚京最喜歡這個節目了,對不對?」

「對!我要看《嘻嘻墨墨》!」

《嘻嘻墨墨》( Hee-hee, Momo ) 是殖民地這幾年走紅的兒童節目,由法裔團隊製作,以細心和兒童互動受到歡迎。在枚京生活的年代,電視節目以「參與」為主流,部分角色會將觀眾視為故事的一部份,和他們對話,詢問他們的意見,具體程度則視故事作者如何拿捏。兒童節目的互動性會更強,像《嘻嘻墨墨》的全息影像甚至會配合家中擺設移動,在孩子的枕頭、娃娃和客廳沙發上行走,也會在地板和桌椅縫隙間投射峽谷、岩漿、荊棘叢,讓每一集節目都成為令孩子身歷其境的冒險。據說他們雇用了相當數量的真人介入全息戲偶運作,讓戲偶的反應顯得更為真實。

敏賢啟動全息投影後,擬人化的太陽系行星一個個跳出來,衝著母女倆眨眨眼,唱起主題曲:

「告訴我,我該飛向哪裡?外太空有好多星光。」

(Tell me, to where should I flight? In outer spaces, there are thousands of starlight.

「嘻嘻,墨墨!」枚京跟著唱。

「天體們眨眼、跳舞又歌唱,他們在夜空放光,要我造訪。」

(The celestial objects blink, dansent, et chantent, they shine in the night skies pour la invitation.)

「嘻嘻,墨墨!」

「跳上甲板,離開港岸,我一定要探索整個宇宙。」

(Get on board, off the dock shore, I shall explore the universe for sure!

「嘻嘻,墨墨!」

敏賢握住女兒的手,心想:「我真愛她。」

「哇啦。早安,親愛的。」(Voila. Bonjour, mon chérie.) 墨墨打扮成水手的樣子,跳到餐桌中央,搓揉浮誇的威廉一世八字鬍。墨墨是隻小老鼠,紀念第一隻學會人類語言的小鼠維拉。墨墨盯著盤子,用故作姿態的法國腔英語說:「嗯,又是培根、煎蛋和麵包。是不是缺了點維生素呢,夫人?」

「我在午餐便當裡放了很多蔬菜。」敏賢憋笑回答。

「那就不是個問題啦。好吧,親愛的,我們等妳吃完早飯,就要啟航了。動起來吧,小太空人!」

墨墨將八字鬍摘下來,滑稽地朝後一拋,躍到空花瓶上,指引行星組裝起司太空船。

「媽媽,我們之後吃點別的好嗎?」枚京問。

敏賢想了想。「好,媽媽會好好想一想。我們打勾勾。」

「打勾勾!」

敏賢撐著頭,把手伸過去,和女兒勾了勾手指。枚京的小指特別細小,像是鳥爪。敏賢心想,遺傳真是奇妙的東西:女兒的手指繼承自己,臉型則像她父親,但整體又是她自己的樣子。敏賢不知道女兒未來會長成怎樣的人,但在那天之前,無論會多麼辛苦,她都希望守護女兒,讓她快樂地成長。

枚京一面吃飯,一面觀察墨墨和行星們用正確的順序組裝起司零件。敏賢可以感覺到,最一開始關心早餐菜色的時候,墨墨是真人,說完那句話之後,才是 AI 正常工作。敏賢也說不上來,但即便在西元 2197 年,AI 仍舊無法欺瞞人類。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樣。或許正因為這種細微的差異,她和根在才決定,要不惜代價將枚京送到有真人教師的學校。

敏賢將吃完的碗盤和殘渣放進儀器裡分解重組,回到房裡換衣服。她在鏡前調整衣領,聽見客廳傳來枚京、孔雀和老鼠追逐太空鴨發出的歡笑聲。她感到一陣酸楚,對著鏡子悠悠地說:「歐巴,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妳。」根在的聲音回答。

「媽媽,我看完《嘻嘻墨墨》了,我可以出去玩了嗎?」

敏賢加速套上靴子:「妳等一下,媽媽快好了。」

「好。」枚京在客廳喊。

敏賢穿戴整齊,走到客廳,看見女兒躺在孔雀的尾羽裡,正和它說悄悄話 。

「枚京有心事都不跟媽媽說了,媽媽好難過。」

「才沒有。」枚京說:「我最喜歡爸爸媽媽。但何何才知道我們去了哪裡玩。」

敏賢撫摸孔雀的喙部和肉垂,弄得它發出舒服的咕噥聲。

「我可真嫉妒你。」她說。「枚京,我們週末也出去玩吧。我們去《嘻嘻墨墨》公園好不好?」

「真的嗎?」聽見她這樣說,枚京睜大眼睛:「真的要去找墨墨嗎?」

「當然啦。媽媽跟妳保證。」

「好!枚京會當乖小孩!」她說。「我們要去看墨墨,還要看海王星公主,還要搭探險者號飛船!」

「我們都搭。枚京準備好了沒有? 」

「好了。」

「那我們走吧。」

泛科幻獎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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