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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張原通
1.
鳩特獨自在客廳沙發上,吃晚飯,看電視,看到哈哈大笑,笑到太激動而拍打沙發時,才發覺傑洛不在身旁。
傑洛在外面。
鳩特突然有股衝動想跑出去找傑洛,但他還是忍住。等到影片播完,濃湯喝完,才抹嘴起身,順道拿了幾片罐子裡的牛奶餅乾,然後走過客廳,套上鞋子,打開大門。
門外的庭院,是雨後的夏夜。下午近晚時落了一陣大雨,積水未消,庭園燈照在綠草地上,到處閃閃發光。鳩特站在門廊上,對著草地,對著黑暗,大聲呼喊,「傑洛,傑洛!」但他等了等,周遭仍未傳來任何回應,他有點疑惑,再喊一次,更大聲,「傑洛!」但別說回應,連蟲鳴蛙叫都寂靜了。
男孩不開心了,他把餅乾塞進嘴裡,大口咀嚼,用著含糊的聲音說,「笨狗,傑洛,老糊塗!」他踏下門廊,踩進草地,泥巴弄髒鞋子,泥水濺上小腿肚,但這正合他意,他就是要在泥巴地上四處闖蕩,踢起泥塊,「傑洛,回答我,出來啊,不出來就處罰你!」
突然間,他的手錶發出震動和人工語音,「鳩特,現在是晚上七點二十分,請回房間寫作業。」那聽起來是個胖男孩的聲音。
「才不要,你沒看我在忙,我在找傑洛。」
「現在是晚上,回去家裡,否則我要通知你爸媽。」
「吼,你很討厭耶。」鳩特對著手錶說,「我找傑洛一下就好,你再打小報告,我會討厭你,真的討厭你。」
手錶停頓了幾秒鐘,「那這樣的話,只能在附近,而且最多五分鐘,不能超過時間,好嗎,計時開始。」
手錶開始倒數。
「等一下,先不要倒數啦。」鳩特想拖一點時間,「我說先暫停,手錶,你知道傑洛在哪嗎?」
「不知道,我連不上傑洛。」
「連不上?」
「有點異常。」
「那是故意的,牠躲起來了,你可以掃描吧?」
於是手錶發出細微的綠色雷射光束,一道綠光在黑暗中展開,在草地上遊走,在花盆間跳動,在樹叢間畫圈,在圍牆上橫飛。鳩特隨著倒數聲越走越快,伸直手臂,高舉過頭,甚至踮起腳尖,盡可能讓手錶可以掃描到所有區域,不願錯過任何可能的角落。
「傑洛喜歡花,要不要去掃那盆花?」
「傑洛喜歡鞋子的臭味,階梯底下,再看一遍。」
「還有牠喜歡追蝴蝶,牠喜歡蟲,有一次追蜻蜓追到消失不見,找都找不到,結果爸爸在隔壁的香蕉園聽到牠在嗚嗚叫,原來掉到大桶子裡,真好笑對不對,笨狗一隻。」他講著講著有點氣,舉高手,大聲喊,「傑洛,傑洛,你在哪裡!」在庭院裡東走西走,掃描五分鐘,還是找不到,「時間到,鳩特,該回去囉。」鳩特唉了一聲,很不甘願,垂頭喪氣,回頭,拖著腳走了幾步。
忽然間,他像是想起一件事,轉身衝向院子角落的一棵大樹,手錶出聲阻止,但他沒停下腳步,邊跑邊說,「再一下就好,傑洛、傑洛在那邊,在大樹底下。」
大樹底下,樹根盤結,只見一堆濕漉漉的樹葉。鳩特蹲著,把枯葉一把撥開,果然見到一隻機器狗。那隻機器狗舊得不像樣。狗毛沾染泥水,稀疏破爛,而無毛的表皮更是刮痕累累,隱約可見其底下的機械線路。傑洛泡在泥水坑裡,周圍伴有幾件破損的舊物,鐵罐、網球、飛盤、斷了手臂的塑膠玩偶,都是男孩的舊玩具。
「哈!我抓到你了,傑洛!」
機器狗仍舊沒有回應,既沒跳起,也沒汪幾聲。一點聲音也沒有。雙眼緊閉,攤平趴著,頸部貼在泥上,就像是一隻邁向最終平靜的老狗。
「傑洛,起來玩嘛。」
男孩輕拍牠的頭,沒有回應。
「傑洛,起來啊,你到底怎麼了?」
牠的眼睛微張半開,發出一丁點光,但頭沒能抬起,再度癱倒。只有一雙眼睛若明若滅,那對眼睛沒有看向鳩特,而是直直盯著前方空無一物的黑暗。短短幾秒後,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嗶聲,牠眼中的亮光熄滅,永遠熄滅。
鳩特跪在地上喊牠,搖牠,拍牠,卻怎麼也拍不醒。他嚇到了,驚覺事態嚴重而不知所措。問手錶該如何是好,但手錶沒回答,而是通知父母,他的爸爸透過手錶跟他連線通話。
「不要慌,鳩特,狗狗可以修理,你先回屋子裡外面有點冷。」爸爸的聲音鎮定,帶有威嚴,「聽話,我們快到家了。」
「我要在這裡。」鳩特不聽勸,非常強硬,「我要陪傑洛。」
「夠了,再不聽話,就不幫你修理,聽到沒有!」
於是男孩答應了,屈服了。掛掉通話後,他咬著牙,用盡力氣,抱起骯髒的機器狗,搖搖晃晃,不曉得跌倒了多少次,一步一步踏上門廊,終於回到屋子裡,倒在門邊的地毯上,他們兩個滿身是泥。
「對不起,傑洛,對不起……」男孩喃喃自語,盯著天花板,不斷道歉。
2.
在庭院的綠地上,在大樹旁,眾人圍成一列。
鳩特身穿童裝剪裁的黑色西裝,他的爸媽也著黑色禮服。就連隔壁香蕉園的老夫婦也來了,他們的穿著同樣正式,同樣神情肅穆,只是會在儀式進行過程中,頻頻以手帕拭汗。太陽有點大。
一只漂亮的深色木箱擺在大樹下,在土坑旁,還有一個小墓碑,墓碑頂端刻著一個狗腳印,下面寫著:傑洛,2048-2064。每隔一分鐘還會顯示一段影片:傑洛吠叫,傑洛被鳩特抱住,傑洛跟鳩特一起吃餅乾,傑洛繞圈跑準備接飛盤。
葬禮的過程還算簡單,大家圍著木箱,說一些心內的話。
爸爸說感謝傑洛,起初傑洛來到這個家庭是為了陪伴鳩特的祖母,但牠陪伴了所有人。媽媽說傑洛很乖,很貼心,說著說著便掉了眼淚。老太太說她會懷念傑洛的才藝表演,還有牠的叫聲,天啊,那還真大聲。
老先生說他最早和傑洛有點過節,因為傑洛會嚇到採收機器人,但後來變得喜歡牠,因為牠就像牧羊犬,在那邊叫,採收機器人會有反應,機器人竟然聽得懂機器狗的吠叫聲,雖然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但傑洛就像牧羊犬,很棒的狗。
最後是鳩特,他從口袋取出一張紙,攤開,站在那,眼睛卻一直盯著影片,後來是手錶震動,他才低頭朗讀:
傑洛,你比我還早來到這世界,所以媽媽說,我先學會講「傑洛」,然後才會講「狗」,小時候我以為傑洛是唯一的狗,而且以為是真的狗,後來當然知道不是。前陣子,學校的戶外教學還去動物園看了那些真的狗,不過對我而言,傑洛才是真的。
傑洛,你離開以後我很難受,爸爸跟我說了很多大道理,還是很難過。爸爸說你進了天堂,跟阿嬤在一起,在天上默默守護我,看著我長大,他還說你聽得見我說話,只是沒辦法回應。為什麼,為什麼我叫你你不回應。
後來我想通了,你還在生我的氣,我知道你生氣,氣起來都不回應,所以我要鄭重向你道歉。
對不起,傑洛,那天下午是我的錯,我知道你怕打雷,不該在打雷的時候故意嚇你。對不起,傑洛,我知道會下大雨,不該在把你鎖在門外淋雨。對不起,傑洛,我知道你會難過,不該罵你,叫你消失,不要再讓我看到……
鳩特哭皺了臉,淚水流到嘴巴,結結巴巴,終於講不下去旋身躲進媽媽的懷抱。在朗讀時,媽媽一直撫摸她兒子的後頸,此時抱著他,同樣淚流不止。就連住隔壁的老太太也老淚縱橫,用手帕按住眼角,說她頭一次參加機器狗的葬禮,沒想到會這麼感人。
就在此時,巨大的喇叭聲從背後傳來。
所有人轉頭一看,在院子大門口,有一輛東尼東尼的卡車。東尼東尼是一間販售機器人相關產品的大企業,機器狗,也是東尼東尼的無數品項之一。
卡車開門,下來一個壯漢,那壯漢遠遠看似人類,但實則機器人。由他走到車子另一邊替別人開門的行為,就能確定他是機器人,這是原廠設定的行為模式。
第二個下來的是一個女人,穿著昂貴品牌的套裝,頭髮短,身材瘦,眼睛不太看人,講話相當快。她向眾人招呼,自我介紹她是東尼東尼負責這一帶的區域經理,接著便表明來意,「我們必須回收這個舊產品,現在就要。」
「妳說什麼?」
「我們現在要回收──」她指著木箱,「它。」
「我要你們修理,你們不修就算了,現在還敢跑來我們家?」爸爸迎向經理,平穩的聲音帶著憤怒,「不,我不會讓你們得逞,不知道你們公司在搞什麼鬼,總之,你們不能回收,你們無權帶走傑洛。」
「我們公司已多次告知,必須取回這個產品,這是法律規定,也是企業責任。」經理向前一步,遞出漂亮的電子資料夾,螢幕上顯示密密麻麻的文字,「這份是正式文件,我和我的夥伴可以為各位說明所有細節,簡單來說,回收機器狗,是為了安全。」
「什麼安全?」
「你們的安全。」
「我們有什麼不安全?」
「關於隱藏性安全危害,不好意思,文件第二頁。」
「可是等一下,等一下,這邊寫說發生異常狀況,只是可能而已,牠又沒有什麼問題,而且就算真的有──」他指著那具小棺材,「埋到土裡,還能有什麼危險啊,妳說啊?」
區域經理相當冷靜,眉毛動都沒動一下,「由於資訊傳輸,仍有異常資訊外洩的問題,請看文件第六頁。」爸爸急忙滑動翻頁,邊看邊反駁,但隨即又被否定一次。兩人爭論,總是爸爸屈居下風。他鬆開領子,東翻西找,卻總是找錯頁數。媽媽想幫忙,但一句話也插不上話。鳩特則是沮喪地看著腳邊。
「這些法規根本不適用,這一條也是,我懂法律……」爸爸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暴躁。那時,機器人稍稍挪動了腳步,爸爸立刻拿資料夾指著對方咆叫,「站住!等一下,不准給我亂來!」
「先生您好,我們不會亂來。」機器人語氣溫和。
「你站好。」爸爸命令他,然後轉頭對經理說,「我不管你們有什麼文件,這裡是我們家,葬禮,舉行到一半,棺材還在那邊,你們現在想幹嘛?阻止我在我家的土地上埋葬我家的機器狗?」
隔壁的老夫婦也出聲附和,譴責東尼東尼和公司代表,實在太無禮了,竟敢打斷葬禮儀式,難道大公司就能胡作非為,不怕被告嗎。
「你們等我們葬禮結束,至少。」媽媽哀求,「至少讓我兒子講完,他還有話對他心愛的狗狗講。請你們,讓他講完。」
區域經理和她的夥伴討論幾句後,決定同意讓步。葬禮繼續。大家看向鳩特,原本氣呼呼的人也露出鼓勵的微笑。
炎熱的陽光照在所有人的頭頂,鳩特緊閉嘴唇,不說話,媽媽挽起他的手臂,他卻猛然掙脫,表情相當不悅,但不像是他父親那種被外來者入侵的不悅,也不像是他母親那種受到上位者壓迫的不悅。他只是純粹覺得,身旁的人,所有的人,沒有一個是真正關心傑洛。
傑洛獨自躺在木箱,在黑暗裡,準備埋進土裡,永遠見不到任何人,他們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講什麼法律規定、企業責任,好像傑洛不是傑洛,只是隨便一個東西。
「兒子,還好嗎?」媽媽想摟他進懷裡,但鳩特退後幾步,幾近跳開,怒目相視,「不要!」
「兒子?」她嚇了一跳,伸出的手僵在空中。
大家關注男孩,而男孩也將他灼熱的目光回瞪周圍的人。他的心中吶喊,這些人參加葬禮不是為了傑洛,他們不在乎牠,他們假裝關心傑洛但其實是關心我,為了讓我好過。
「警告。」他的手錶說,「鳩特情緒極不穩定,需要關心。」
「夠了!」鳩特大叫,憤怒爆發,撕開手上那張皺巴巴的紙,撕得粉碎,用力一擲,那些紙花撒在半空中,緩緩飄進坑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