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一班文學院的寫作課學生,並指定他們寫一篇關於科學的文章,教室裡會立刻傳來可憐兮兮的呻吟:「不要!不要科學!」學生都有共同的苦惱:恐懼科學。因為他們從小就被化學或物理老師認定沒有「科學頭腦」。
如果你有一班成年的化學家、物理學家或工程師,要他們寫一篇報告,你會看到近乎恐慌的反應。「不要!不要叫我們寫報告!」他們說。他們也有共同的苦惱:恐懼寫作。他們很早就被國文老師認定沒有「文字天分」。
這二者都是生命中不需要的恐懼包袱。不管你是屬於哪一方,我都希望這一章有助於減緩你的恐懼。本章的基礎就只有一個簡單的原則:寫作不是國文老師專屬的特殊語言。任何人只要思路清楚,下筆就會清楚,不管寫什麼題材都一樣。掀開神祕面紗後,科學無非也只是非虛構文類的另外一種題材,寫作也無非也只是科學家傳遞知識的另外一種方式。
在這兩種恐懼之中,我的恐懼是屬於科學的。我的化學課曾經被當掉,而且授課老師還是流傳三代學生的傳奇女老師,據說她可以教會任何人。及至今日,我對科學的理解也不會比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的奶奶好到哪裡去,他在《想我苦哈哈的一生》(My Life and Hard Times)書中說,她認為有「看不到的電(從牆上的插座跑出來)在家裡到處亂竄」。
但是身為作家,我學會了如何讓一般人也能理解科技題材。說白了,不過就是讓一句話接在一句話後面說。然而,關鍵就在於「後面」這二個字。在這個領域的寫作,必須更努力地寫出線性結構的句子;這裡沒有跳躍式幻想或是暗示真相的餘地,事實與歸納結論,才是這個家族的大家長。
很簡單:形容某件事物如何運作
我給學生的科學作業其實很簡單,就只是要求他們形容某件東西如何運作。我不在乎風格,也不要求優美的文筆,就只要他們告訴我—比方說—縫紉機如何做該做的工作,幫浦如何運作,蘋果為什麼會掉下來,或是眼睛如何告訴大腦看到了什麼東西。任何一種科學過程都可以,這裡所說的「科學」定義非常寬鬆,可以包括科技、醫學和自然。
新聞學的信條是:「讀者什麼都不知道。」以信條來說,這句話並不順耳,但是科技作家卻要牢記不忘。你不能假設讀者已經知道你假設大家都知道的事,或是他們還記得已經解釋過的事。
我看過了數百次的示範,仍然不確定自己可以順利地套上空服員展示給我們看的救生衣:什麼「只要」將手臂套進帶子裡,「只要」將扣環用力往下拉(或是往兩邊拉?),「只要」從管子裡吹氣—但是不能太早。我唯一有自信能夠完成的步驟,就是太早吹氣。描述某個過程如何進行是有價值的,在於兩個理由:一是強迫你確定自己真的了解這個過程是如何進行的;二是強迫你帶領讀者,重新走過那些讓你了解過程的相同思考邏輯與歸納方法。
我發現許多學生的思考邏輯欠缺秩序,對他們來說這會是一個很大的突破;有一位耶魯大學裡一個天資聰穎的大二學生就是如此。他到了學期中,都還是滿紙荒唐言的泛泛之談,說不出個所以然;可是有一天,他興致高昂地走進教室,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在課堂上朗讀他針對滅火器如何運作所寫的報告。
我原本以為會是一團混亂,結果他的作品卻簡潔有力、條理分明,非常清楚地解釋了如何使用三種不同的滅火器來撲滅三種不同的火源。他在一夜之間突然學會如何寫出邏輯連貫的文章,讓我感到十分得意,他也一樣。在大三學年度結束之前,他就出版了一本指南書籍,而且比我寫的任何一本書都還要暢銷。
還有許多其他思緒不清楚的學生也用了這樣的方法,此後文筆都變得清晰流暢。你一定要試試看,因為科技寫作的原則適用於所有非虛構文類的寫作。這個原則就是帶領一無所知的讀者,一步一步地掌握他們原本以為自己沒有天分、或是害怕自己太笨而無法理解的主題。
科技寫作是一個倒過來的金字塔
想像科技寫作是一個倒過來的金字塔。從底部的基礎開始,第一句話先寫讀者在進一步學習之前必須要知道的一個事實;第二句話再擴充解釋第一句話的內容,讓金字塔變得更寬闊;然後第三句話再擴充第二句話的內容,依此類推,你就可以逐漸從說明事實,進展到說明重要性與推論—一個新的發明如何改變已知的世界,可能會啟發哪些研究的新領域,這些研究又可以應用在哪些地方。這個金字塔可以變得多寬,並沒有限制,但是唯有你從一個狹窄的事實開始著手,讀者才能夠理解這些寬廣的應用。
小哈洛德.史梅克(Harold M. Schmeck, Jr.)為《紐約時報》頭版寫的一篇文章,就是很好的範例:
在加州有隻黑猩猩擁有玩井字遊戲的天分。它能夠學習的證據讓訓練師很開心,但是另外一件事情卻讓他們更驚訝。他們發現可以從這隻動物的大腦判斷任何特定的動作將會是做對還是做錯。這取決於黑猩猩的專注程度,當這隻受過訓練的動物集中注意力時,它就會做出正確的動作。
好吧,這個事實還算有趣,但為什麼能登上《紐約時報》的頭版呢?第二段就告訴我了:
更重要的是,科學家能夠確認它專注的程度。利用電腦精密分析腦波訊號,他們學會了如何分辨可稱之為「精神狀態」的情況。
可是,這不是以前就可以做得到的事情嗎?
這個計畫的企圖心,遠不只是簡單地偵測亢奮、倦怠、沉睡等粗略的精神狀態,而是踏出新的一步,要進一步理解大腦如何運作。
這個新的一步是要怎麼做呢?
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的黑猩猩與研究團隊已經完成了井字遊戲的訓練階段,但是仍然持續進行腦波的研究工作。在太空飛行的實驗中,已經透露了一些有關大腦行為的重大發現,顯示有可能應用在地球上的社會與家庭問題,甚至改善人類的學習能力。
太好了,有太空、人類問題與認知過程,我簡直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寬廣的應用範圍了。可是,這只是個別的研究嗎?確實不是。
這是全美國與海外實驗室醞釀合作的當代大腦研究計畫中的一部分,涉及各類生物,從人類、猿猴,到鼠類、金魚、日本鵪鶉等。
我開始看到事情的全貌了。不過最終目的為何?
最終目的是要了解人類的大腦—這個只有三磅重的組織,有不可思議的能力,可以想像最遙遠的宇宙和原子的最核心,卻無法理解自身的運作與功能。每一個研究計畫都是這個巨大拼圖中的一小塊。
現在我終於知道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的黑猩猩在這個國際科學研究計畫中所占的地位了。知道了這一點之後,我就準備好要進一步知道它在其中的特殊貢獻。
在教導黑猩猩玩井字遊戲的計畫中,就連受到嚴格訓練的眼睛也看不出這隻動物的大腦電波呈現在紙上的曲線有什麼異狀;但是藉由電腦分析,就可以分辨出哪一種軌跡顯示它會做出正確的動作,哪一種會出現錯誤的動作。
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就是由約翰.韓利博士主導開發的電腦分析系統,它總是能夠預測出現正確答案前的精神狀態,就可以稱之為「經過訓練獲得的專注度」。如果沒有電腦來分析龐大而複雜的大腦電波紀錄,就無法偵測到這種狀態的「特徵」。
文章繼續以四欄的篇幅,描述這個研究可能的應用範疇—評量家庭緊張氣氛的成因、降低駕駛在交通尖峰時刻的焦慮—最後談到醫學界與心理學界已經在進行的一些工作。這樣的一篇文章,卻是從一隻黑猩猩玩井字遊戲開頭。
你可以協助讀者理解科學工作如何進行,藉此大幅度地降低科技寫作的神祕性。同樣地,這也意味著你必須尋找其中的人情趣味──就算你最後必須以黑猩猩為例,至少在達爾文眼中,那也是僅次於人類的次高級生物了。
本文摘自《非虛構寫作指南:從構思、下筆到寫出風格,橫跨兩世紀,影響百萬人的寫作聖經》,臉譜出版,2018 年 5 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