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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哲學沒有用?為何哲學淪為低等學問?

好青年荼毒室
・2017/01/28 ・3538字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SR值 528 ・七年級

  • 編按:本文為「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針對讀者好青年 K 的問題:「為何哲學會淪為很多人眼中的低等學問?」的回覆文章,作者為豬文。
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亞里斯多德、克律西波斯和伊比鳩魯。圖/By Matt Neale from UK - Greek philosophersUploaded by NotFromUtrecht, CC BY 2.0,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12858253
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亞里斯多德、克律西波斯和伊比鳩魯。圖/By Matt Neale from UK – Greek philosophersUploaded by NotFromUtrecht, CC BY 2.0, wikimedia commons.

首先,這個問題預設了哲學淪為很多人眼中的低等學問,然而這是一個「事實問題」,我不肯定社會是不是有「很多人」這樣想。我猜至少流連於荼毒室的好青年都不會這樣想吧,否則他們也不會想來這裡被哲學荼毒。如果大家有身邊人鄙視哲學的親身經驗,都可以留言跟我們分享一下~

不管是不是有「很多人」,有些人討厭哲學,倒是無可否認。箇中最重要的原因,應該是他們都覺得哲學沒有用。但為什麼他們會覺得哲學沒有用呢?因為不同緣由而討厭哲學的人會有很不同的想法。我在此嘗試分開幾個層次去談。

念哲學哪有錢?!

哲學為什麼無用?最簡單的理由當然是唸哲學賺不到錢呀!試想一下,如果你中學成績非常非常好,但卻跟家人朋友說要入哲學系,他們第一個反應很可能都是:「你是不是瘋了?入哲學系幹嘛?」他們的反應當然不是出於對哲學這門學科本身有什麼認識,而只是純綷知道哲學系學生能找的工作不多,哲學系不是一門你唸完之後可以飛黃騰達的科目。所以,持這種價值觀的人看來,不單止哲學是「低等」的,其他一切賺不到錢的學科,例如其他人文學科甚至自然科學也屬「低等」。

哲學關我X事?

當然,有些人之所以認為哲學無用,不一定只是源於普遍哲學系學生賺不到錢這個事實,也可以是出於對哲學這門學科的一定理解(或誤解)。例如,有些人會認為哲學所探討的問題都是無關痛癢的。哲學家會爭論自我同一性、心靈與物質如何互動、我們如何認識世界等問題。這些哲學問題很多時候都不會對我們的現實生活,有很直接或很大的影響。哲學家之所以會問這些哲學問題,並窮一生去研究,很多時候只是出於純綷的好奇心,純綷想認識真理。如果有些人沒有這種好奇心,自然不會有興趣探求這些真理,亦不能夠欣賞哲學這門學科。

哲學整天吵來吵去沒有結果?

另外一個可能導致人覺得哲學本身就無用的原因是,哲學問題很少找到一個大家公認正確的答案。千古以來,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哲學問題可以一錘定音地宣判它已經被解決。幾千年前蘇格拉底問我們應該怎樣活、什麼是美、什麼是真理。幾千年後的哲學家,還是在問差不多的問題。相對於科學這幾千年來的發展,帶領我們一步一步的認識整個宇宙,哲學的發展便似乎顯得停滯不前。這個現象甚至令人質疑哲學問題本身便沒有所謂答案。如此一來,哲學便淪為一門研究一些不存在的東西的學問,那哲學自然無用。

但是,究竟哪個學科可以告訴我們哲學問題沒有答案呢?似乎就只有哲學。這顯示了視(某)哲學問題沒有答案,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哲學立場。換句話說,以這種理由反哲學的人,本身就很吊詭地要進入哲學討論。而且即使原來某哲學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哲學討論使得我們對刻議題有更深刻的理解,使得我們發現該問題沒有答案,這個哲學討論的過程本身便是有意義的。(關於哲學問題是不是沒有答案,哲學有沒有所謂進步,可參考上一篇樹洞回答:討論了二千多年還沒有共識,哲學問題會不會其實沒有答案?

哲學不過是哈拉打屁?

還有一個十分普遍導致人視哲學無用的原因,是哲學研究所使用的方法有時難以被其他學科的人理解。科學研究講求經驗觀察,數學講求演繹推論。但這兩者都不是研究哲學問題的主要方法。例如,當哲學家研究公義是什麼時,哲學家不是在觀察公義是什麼(不管是不是透過設計某實驗,使對象置於一個特殊環境中來觀察),也不是在計算公義是什麼(不管是不是透過建立某種模型)。哲學家做的是透過思想實驗、概念區分等方法,去論證公義究竟為何物。當然,觀察與計算的結果,對哲學辯論的過程或會有影響。但這些影響的結果,卻不是觀察與計算本身就可以提供給我們,而要經過哲學論證出來。

其他學科的人,有時難以理解思想實驗、概念區分這些哲學常常使用的方法,以致他們都覺得哲學是無用的學問。例如,在科學家的眼中,哲學家這種做研究方法,相比他們實實在在地在實驗室做實驗,就會顯得十分虛浮,不夠扎實,甚至覺得哲學研究只是一些吹水(哈拉打屁)。(有關哲學是不是吹水此問題,還可參看另一篇文章〈哲學不是…?〉)但正如上一個視哲學無用的理由,這個覺得哲學只是吹水漫談的想法,又是科學本身就能證明的嗎?似乎要說明科學有用、哲學無用,這本身又已經進入了哲學討論的範疇了。(所以科學家通常的做法不是嘗試跟你論證科學有用、哲學有用,而是直接對哲學家的討論,例如科學哲學、心靈哲學,視而不見。他們通常都是直接把哲學家當透明……這才是最高級的侮辱呀…..)

哲學本身無問題,只是現代的學院哲學有問題

最後一個我會討論的想法是:哲學本身不是沒有用,甚至對每個人都是一門至關重要的學問。無用的不是哲學這門學問本身,而是當代進行哲學研究的方式。

這個想法的普遍程度,一點都不遜上述討論過的觀點,甚至哲學界內的一些哲學家也會持有這種觀點。例如,香港著名哲學家李天命,便多番在他的哲普著作之中,批評當代的學院哲學。他曾以「茶餐廳會議」來諷刺學院裡舉辦的那些哲學研究會議。又曾說以前的哲學家,例如蘇格拉底和孔子,都是對人類文明有巨大的影響力的人。但現代的哲學家卻全都淪為了躲在象牙塔內的哲學教授。

這種態度背後的基本想法是:哲學本是有意義,它可以影響每個人的生命,甚至整個人類文明的發展。它也曾經如此。但當代的學院哲學卻令哲學失去了這個哲學之為哲學的價值。當代的哲學使哲學變成一門門檻極高的專業。在當代,沒有受過訓練的一般人,根本沒有可能進入到哲學的世界。

其實,這個對哲學太過專業化的抱怨,也不是一個新鮮的想法。早在柏拉圖的年代,柏拉圖便曾強調過哲學,作為一門學問,最根本的任務便是回應人一些最基本的關注。但有趣的是,柏拉圖自己的哲學卻成為了那種最專業、最無法理解的學院哲學的代表。例如,柏拉圖創立的柏拉圖學院,其門上便掛著一個標示寫著:「不要讓任何沒讀過幾何學的人進來。」(有說這不是真的)柏拉圖不是也強調哲學應該要在地和親民嗎?為什麼他自己的哲學又變成這樣呢?

柏拉圖(左)與亞里斯多德(右)。圖/By Raphael - Web Gallery of Art:   Image  Info about artwork, Public Domain,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75881
柏拉圖(左)與亞里斯多德(右)。圖/By Raphael – Web Gallery of Art:   Image  Info about artwork, Public Domain, wikimedia commons.

要回答這個問題,最關鍵的是,如果我們期望哲學真的能回應我們的最根本困惑,哲學變得專業和離地卻是無可避免的。因為要回應人類這些最根本的困惑本來就是一件極之困難的事,而不是我們想像中的簡單。例如,人生的意義,我們最根本的關注之一,真的可以輕鬆回答嗎?

這個看似在地問題,其實無可避免會涉及更多更多離地的問題 ── 人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人與世界上其他東西有什麼不同?人又是如何與這個世界產生關係呢?世界又是怎麼來的?這個世界裡面有所謂意義嗎?從「人生有沒有意義」這個在地的人生哲學問題出發,我們一路問下去,卻發現背後有更多形上學、知識論、後設倫理學問題。故此,哲學離地,並不是故意裝作高深,而是這些在地的問題本來就沒有我們想像中簡單。如果只想追求一些片面的慰藉,你要讀的可能是《讓你幸福十個要訣》一類的心靈雞湯書,而不是哲學。

當然,無可否認,在如今的學術環境之中,仍充斥大量沒有意義的哲學論文、專書、研討會。這些東西全都是為了學術前途而做的。甚至寫這些東西的人自己也覺得他們寫的東西是毫無意義的。但這只顯示了整個學術環境的問題,此問題不獨哲學專有,並不表示哲學作為一種專科這件事本身是有問題的。

  • 備註:本文一些想法參考了 Bernard Williams 一篇名為 “On Hating and Despising Philosophy” 的文章。有興趣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的好青年可自行閱讀一下。

  • 編按:二千多年前,曾經有個叫蘇格拉底的人,因為荼毒青年而被判死,最終他把毒藥一飲而盡。好青年荼毒室中是一群對於哲學中毒已深的人,希望更多人開始領略、追問這世界的一切事物。在他們的帶領下,我們可能會發現我們習慣的一切不是這麼理所當然,從這一刻起接受好青年荼毒室的哲學荼毒吧!

本文轉載自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哲學樹洞:為何哲學會淪為很多人眼中的低等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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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青年荼毒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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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青年荼毒室,一個哲學普及平台。定期發表各類型哲普文章,有深有淺,古今中外,無所不談。在這裏,一切都可以被質疑、反省和追問。目標是把一個個循規蹈矩的好青年帶進哲學的世界。網頁:corrupttheyouth.net;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corruptthey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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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工作者暢談科學時代的人文發展:哲學、專才培訓與大眾教育
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_96
・2023/02/01 ・5061字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國小高年級科普文,素養閱讀就從今天就開始!!
  • 撰文/詹遠至|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助理、臺灣大學哲學系碩士生
  • 校對/陳樂知|臺灣大學哲學系副教授、臺大傳統與科學形上學研究中心執行長、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秘書長

我們所處的二十一世紀已是科學的時代,科學理論被視為宇宙的終極答案。在這個「科學至上」的時代,人文探求還如何可能?人文如何可以與科學攜手並進?以「人文」與「科學」之間的對話為主軸,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LMPST Taiwan)於 2022 年 11 月 19 日在臺灣大學主辦了一場以《科學內外的人文可能》為題的論壇,邀請了國內哲學學者以及科學普及界的資深工作者擔任講者。

本活動主持人由鄭會穎教授(政治大學哲學系助理教授、政大現象學研究中心主任)擔任,受邀講者則包括陳竹亭教授(臺灣大學化學系名譽教授)、陳樂知教授(臺灣大學哲學系副教授、臺大傳統與科學形上學研究中心執行長、LMPST Taiwan 秘書長)、鄭國威先生(PanSci 泛科學知識長)與嚴如玉教授(陽明交通大學心智哲學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本論壇屬於 LMPST Taiwan 長期舉辦的《種種意識論壇》系列。除 LMPST Taiwan 以外,這一系列的論壇由政治大學現象學研究中心、清華大學實作哲學中心、臺灣大學哲學系、臺灣跨校意識社群、PHEDO 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沃草公民學院共同合辦;贊助單位則為順奕有限公司。

《科學內外的人文可能》邀請了國內哲學學者,以及科學普及界的資深工作者擔任講者。圖/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 – LMPST Taiwan

科學為人文帶來危機?先論科學主義與自然主義

主持人鄭會穎教授點出了本論壇的核心議題後,陳樂知教授(臺灣大學哲學系副教授、臺大傳統與科學形上學研究中心執行長、LMPST Taiwan 秘書長)發表了他的觀點。

陳教授想要討論的是「就其理論本質而言,科學是否威脅人文」這個問題。陳教授首先談到一些人持有「科學主義(scientism)」的世界觀。科學主義認為,科學是唯一可以讓我們獲得知識的可靠方法。陳教授認為科學主義是一種自相矛盾的世界觀;原因在於科學主義本身並不是科學,並未被科學方法證明,它只是一個哲學理論。因此,科學主義身為一個哲學理論,它本身就是自己會排斥的對象。

回到核心問題,科學是否帶來了人文危機?陳教授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認為科學所帶來的其實不是科學主義,而是「自然主義(naturalism)」。自然主義認為,這個世界最根本、基礎的組成,就是自然科學理論認為存在的那些事物,例如粒子、力場、化學反應等。

陳教授認為科學所帶來的自然主義是現代世界觀的基礎;即使一些特定人士因為宗教背景等理由而不同意自然主義,其實也應該要同意例外情況相當有限。如果我們接受「自然主義」,而非「科學主義」,那麼科學本身根本就不會帶來人文危機。這是因為,自然主義只認為世界最根本的組成是科學所談論的事物,但是它並不認為我們只能透過科學方法來認識這些事物。

「就其理論本質而言,科學是否威脅人文?」。圖/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 – LMPST Taiwan

事實上,從科學世界觀的角度來說,人類也是自然的一員。人類作為一種自然生命體,出於其演化而來的結構,與生俱來就有各種世界互動、認識世界的方式,不限於科學方法。就此而言,人類會發展出的人文也是一種自然現象。因此,雖然人類後來發展出了「科學方法」這種較為優化的認識途徑,我們依然不能否定「人文方法」也是一種認識世界的可靠方法。

接著,陳教授提及羅素(Bertrand Russell)對「熟知知識(knowledge by acquaintance)」以及「描述知識(knowledge by description)」的區分。熟知知識指的是我們透過直接的感受、互動與掌握所獲得的知識,描述知識則是理論性的知識。

陳教授認為熟知知識與描述知識不可被截然二分,兩者之間是程度上的差別。而人文學門的一些觀念就較為接近熟知知識,因為它們重視同理及感受。雖然如此,這一切都符合腦神經科學的描述,人文仍然是自然現象。另一方面,人文因此仍然是科學可以研究的對象,也需要科學的補充。人文學門自己也必須要了解,自己所研究的熟知知識其實也是自然現象,有其組成基礎與運作原理。

因此,科學可以幫助人文把熟知知識轉換為更精確的描述知識,並且為人文提供更精密的研究方法,以及協助其排除錯誤,比如排除人類先天認知系統的偏誤、漏洞等等。總結來說,科學與人文其實研究的是同一個自然界;科學非但不應帶來人文危機,還可以幫助人文研究走得更加長遠。

跨科際合作的需求,兼論「人類世」中的人文與科學走向

不同於陳樂知教授從哲學觀點出發,陳竹亭教授(臺灣大學化學系名譽教授)帶來的是他在教育方面的經驗。首先,陳教授介紹了他為台灣教育部主持的「科學人文跨科際人才培育計畫」,簡稱「SHS(Society-Humanities-Science)計畫」。

由於現代社會中的問題包含人文以及科學的面向,因此 SHS 計畫的主軸在於推動「跨科際教育(trans-disciplinary education)」。以往的教育先是學科主義,然後衍生出「多領域(multi-disciplinary)」或是「跨領域(inter-disciplinary)」,也就是由各學科各自探究共同問題,或是由兩個學科進行合作。

跨科際教育則有所不同,它以「真實世界的共同問題」為核心,直接打破學科之間的界線。只要是對解決真實世界的問題有幫助的知識,參與的學科,甚至政府、產業、民間的 NPO 或利害關係人都擔責分工合作進行知識生產、解決問題。

SHS 計畫的主軸在於推動「跨科際教育」。圖/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 – LMPST Taiwan

由於現代社會中的問題愈趨複雜、多元,且多樣,社會對科學界的要求也跟以往有所不同。科學家開始被要求具備社會意識及社會參與的能力,還有溝通與對話的能力;這些能力都是傳統的科學界非常缺乏的。有鑑於此,陳教授所主持的 SHS 計畫積極推動「問題導向的學習」、「系統思考」、以及「實用方法論上的創新」。他也提到,SHS 計畫的推動非常有賴於大學對本身社會角色的自覺與復興。

陳教授參與的另一個國科會計畫是「以社會需求為核心的跨領域研究計畫」。與 SHS 計畫相同,這個計畫也非常重視跨科際教育,並且認知到單靠科學知識無法解決真實世界的複雜問題。

那麼,人文究竟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陳教授討論到他撰寫的新書《丈量人類世》中的「人類世(anthropocene)」這個概念。「人類世」指的是一個新的地質紀元。在工業革命之後,人類文明成為影響地球環境與生態變遷的關鍵角色。因此,部分學者認為地球已經進入「人類世」這個地質紀元。

在人類世中,全球有非常多的變遷趨勢,其中一個就是:科學發展帶動理性價值的昂揚,其他的人性價值卻被輕忽。陳教授說,我們培養出了許多「職業科學家」。可是,在科技急速發展的同時,人類的科技文明卻缺乏方向感:我們正面臨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之間極大的不均衡。總而言之,他認為「人類的智能尚未學會如何掌舵文明巨輪的方向」。

最後,針對人文與科學應該要如何在人類世中發展,陳教授提出了他本人的看法。首先,科學研究的同儕審核程序需要人文專業學者的投入,也就是科學家不能閉門造車。再來,婦女應該要積極加入科學與科技事業的陣容,因為科學發展不能只由男性思維主導。

最後,未來教育的趨勢必須往跨科際的方向邁進,也就是人文與科學必須並重。如此一來,陳教授強調:「人文的啟發價值和社會重大需求必須挺身而出,為人類文明的永續承擔文明指南針的角色,與科學共同尋求世紀困境的解方。」

「科學實作哲學」帶來人文與科學的合作新可能

繼陳竹亭教授分享了跨科際教育發展的大方向後,嚴如玉教授(陽明交通大學心智哲學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則分享了她在科學人文互動的個案經驗。嚴教授身為一個哲學學者,卻在因緣際會下,走上了不同於普通學者每天關在辦公室做研究的路。她為了提升生醫背景的學生對哲學的興趣,也為了把哲學帶到課堂之外,推動了青銀共學。

嚴教授推動青銀共學,提升學生對哲學的興趣,也將哲學帶到課堂之外。圖/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 – LMPST Taiwan

嚴教授把社區中的長輩們請到大學的哲學課堂上,與大學生一起進行小組報告。這些生醫背景的學生們未來大多會從醫;因此,對未來將要在醫療院所工作的他們來說,與長輩互動是很好的練習。

嚴教授也針對與學生們未來在醫療場域會遇到的一些價值性思考,與哲學作出連結,讓學生們學習哲學能夠學以致用,對醫療過程有所幫助。舉例來說,她會帶領學生討論如何面對死亡、以及照護倫理等哲學議題。她認為,在學生未來的臨床工作上,這些哲學議題將派得上用場。

除了青銀共學外,嚴教授還以非常不同於傳統學者的方式,進行她個人的哲學研究。傳統哲學學者往往是埋首於書堆中,發展自己的理論;她則是親自到醫療院所中進行田野調查,去訪問醫生、護理師等第一線的人員。藉由直接了解醫療工作者在實作上遇到的困難,她試圖讓哲學能夠真正被實用。

嚴教授說,這樣的研究方法被稱為「科學實作哲學」。科學實作哲學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其實不單單適用於人文學門,也同樣適用於科學。非常理論性、艱深的基礎科學如果能夠走出象牙塔,了解社會的真實需求,便有機會與人文接軌。因此,不論是科學或人文學門,若研究者可以調整研究方法,從研究對象在實作上的細節出發,再轉而調整自己的理論,那麼科學與人文的互動、合作並非不可能。

科學素養對現代社會的重要性

最後進行分享的是科普媒體《PanSci 泛科學》的知識長鄭國威先生。鄭知識長首先釐清了「人文」的定義:他認為,「人文主義」認為人類可以靠自身的能力認識這個世界,而「人文學科」正是培養這種能力的學科。從這個定義來看,人文與科學根本就不是分開的;畢竟科學也是人類靠自身能力認識世界的方式之一。

鄭知識長提到,台灣的學生在國際學生能力評量計畫(PISA)中表現非常優異,世界排名名列前茅。然而,台灣的學生卻普遍缺乏自信,在失敗時容易產生自我質疑。

鄭知識長指出,台灣學生普遍缺乏自信,在失敗時容易產生自我質疑。圖/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 – LMPST Taiwan

在學習的過程中,我們大致可以把人分為兩種:具有「定型心態」與具有「成長心態」的人。前者只重視結果、學習態度較消極,且容易受挫折打擊;後者則重視過程、學習態度較積極,且勇於面對挑戰。鄭知識長指出,具有定型心態的台灣學生似乎占多數。

鄭知識長在高中時也面臨相同的困境,他那時非常厭惡數學和理化,完全沒有學習他們的熱忱。他後來發現不止他是如此,有許多人也在學生階段就放棄了對科學的學習;這對台灣社會是個嚴重的現象。舉例來說,公投的題目許多都牽涉科學知識,放棄學習科學的公民要如何在這種公投中作出正確的判斷?這樣的考量促使他後來創辦 PanSci 泛科學。

鄭知識長認為,獲得成長心態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學會科學原則與方法,也就是用科學方法來面對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問題。而培養科學素養則需要承認自己對許多事的無知,且需要身處一個好的素養集體之中。最後,鄭知識長勉勵大家一起培養出「科學思辨力」,為本次的論壇畫下一個強而有力的句點。

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_96
3 篇文章 ・ 12 位粉絲
臺灣邏輯、方法論、科學與科技哲學學會(The Taiwan Association for Logic, Methodolog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LMPST Taiwan)為國內非營利法人團體,主要幹部均為國內教授或研究員。本會以促進科學型的哲學研究為宗旨,工作包括國內專業學術工作、跨領域學科交流及哲學普及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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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小說的形上學:法庭語言與維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
林澤民_96
・2023/01/16 ・7312字 ・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國小高年級科普文,素養閱讀就從今天就開始!!

很多人從小就把福爾摩斯的故事讀到滾瓜爛熟了,我也是如此。但我近年來用貝氏統計學與維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的觀點來重讀這些故事,別有一番意趣。

《邏輯哲學論》的作者——路德维希·维根斯坦。圖/wikipedia

這兩個閱讀角度,其實也適用於閱讀其它的偵探故事,包括美國 1930 年以來影響廣泛的冷硬派推理小說。如果說貝氏統計學是推理小說的方法論,那麼《邏輯哲學論》就是推理小說的形上學。

我之前已寫過推理小說方法論的文章;請見跟名偵探學習推理—回溯推理與貝氏定理分析(上)〉跟名偵探學習推理—回溯推理與貝氏定理分析(下)〉

本文在方法論的基礎上論述其背後的形上學:維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

一、「資料!資料!資料!」

先簡略複習方法論。〈回溯推論法、貝氏定理、及推理小說〉一文就福爾摩斯使用的貝氏推理方法已有詳細論述。除了此文所舉〈皮膚變白的軍人〉一案外,收在《冒險史》系列中的〈銅山毛櫸案〉更是絕佳的貝式推理辦案例子。(按:銅山毛櫸是一種樹木,英文 Copper Beech,這種樹的葉子像擦亮的金屬。這個故事中犯罪現場的住宅外種了很多銅山毛櫸,因此以「銅山毛櫸」名之。)

收在《冒險史》系列中的〈銅山毛櫸案〉更是絕佳的貝式推理辦案例子。圖/wikipedia

這個故事的客戶亨特小姐得到了一個待遇奇高、雇主又有些不尋常要求的家庭教師工作。她受高薪吸引,但雇主要她剪短長髮、穿他女兒衣服等奇怪要求卻令她不安,因而來貝克街 221B 尋求諮商。福爾摩斯也覺得其中必有蹊蹺,答應她在遇到危險時去幫助她。

福爾摩斯在聽到亨特小姐的初步陳述之後,並未立即說出他心中的想法。他坐下來蹙眉深思。華生忍不住問他,他只是不耐煩地嚷道:「資料!資料!資料!」(Data! Data! Data!)。他又說:「沒有粘土,我做不出磚頭!」

不久之後,亨特小姐果然來電要求福爾摩斯前往協助。在搭火車前往「銅山毛櫸」所在的溫徹斯特途中,福爾摩斯終於向華生透露了他的想法:

「我曾設想過七種不同的解釋,每一種都適用于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知道的事實。但它們當中哪一種是正確的,只能在得到無疑正在等著我們的新消息後才能做出決定。」

貝式推理辦案

這兩句話,可以視為貝氏統計學的絕佳註解。福爾摩斯在聽過亨特小姐的敘述之後,經過深思,已經用他擅長的「回溯推論法」發展出七種可以推論出已知事實的解釋。

在這個階段,這七種解釋都是可能的,換句話說:七種解釋都有不等於零的機率。這個機率分布,就是貝氏統計學的「先驗機率」。貝氏統計學的功能,便是在獲得進一步的資料之後,用貝式定理算出「後驗機率」的機率分布。後驗機率更新了先驗機率。

如果新資訊是有用的,後驗機率分布通常會比先驗機率有較小的標準差,也就是更集中在較少的解釋上。如果一開始資料不足,貝式統計學家可能會假設所有的解釋都有相同的機率為真,這就是統計學所謂均勻分布(uniform distribution)。

將有用的資料考量進去之後,如果有些解釋因為與新資訊不盡相符,其機率降低,甚至可以完全排除。如此,後驗機率就變成集中在少數幾個解釋的分布了。

這個故事中,福爾摩斯與華生與亨特小姐在溫徹斯特見面,亨特小姐報告了她在雇主家中的見聞。這些新資料已經足夠讓福爾摩斯把後驗機率分布全部集中在單一解釋上了。他向亨特小姐說:

「當然,只有一個說得通的解釋,你是被請到那裡去冒充某個人,而那個人實際上被囚禁在那間屋子里,這是一清二楚的。至於這個被囚禁的人是誰,我可以斷定就是那個女兒艾麗絲.魯卡斯爾小姐。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是被說成已經到美國去了。毫無疑問,你所以被選中是因為你的高度、身材和你的頭髮的色澤和她的一樣。好的頭髮被剪掉很可能是因為她曾經患過什麼病,因而,自然也必須要你犧牲你的頭髮。

你瞧見那綹頭髮完全是碰巧。那個在公路上的男人無疑是她的什麼朋友,很可能是她的未婚夫。而且無疑,正因為你穿著那個姑娘的衣服,而且又那麼像她,所以每當他看見你的時候,他從你的笑容中,以後又從你的姿勢中,相信魯卡斯爾小姐確實很快樂,並認為她不再需要他的關懷了。」

當後驗機率百分之百集中在單一解釋上,在福爾摩斯心中,案件已經破了。然而,他仍然需要得到法庭可以接受的證據,那才能將罪犯訴之以法。

二、形上學:邏輯哲學論

推理小說中偵探用邏輯探案,最終還是要上法庭用語言陳述,並接受事實證據的檢驗。看過厄爾.斯坦利.加德納 (Erle Stanley Gardner)《梅森探案集》(Perry Mason)的小說讀者或電視觀眾對這點一定印象深刻。這裡要談的是:推理小說中語言與事實的關係,就是早期維根斯坦《邏輯哲學論》中語言與事實的關係。

美國雜誌印刷的“哭泣的燕子案”插圖,佩里·梅森的短篇小說,作者是厄爾·斯坦利·加德納。圖/wikipedia

在《邏輯哲學論》中,維根斯坦主張語言由命題組成,而命題是世界上事實的「圖像」。維根斯坦所謂「圖像」就是「模型」。他在《邏輯哲學論》2.12 寫道:「圖像是事實的模型」。

其實,維根斯坦用「圖像」及「模型」這兩個字來描述命題與事實的對應關係,正來自於法庭上的實際作法。原來他在報上讀到巴黎法庭在審判時使用模型來呈現交通事故現場,便想到可以用圖像與事實的對應關係來描述命題與事實的對應關係。

世界由基本的事實組成,這些基本事實反映在語言中就是他所謂的「原子命題」。在語言中,這些原子命題組成了較複雜的命題。複合命題可以用邏輯真值表來判斷其真偽。

邏輯不但是語言的結構,也是世界的結構。語言中可以用邏輯推導出的命題,在世界上必然也有相對應的事實。反過來說,只有在世界上有對應事實的命題,才是在語言中有「意義」的命題。維根斯坦的這個理論,一般稱作「語言的圖像理論」或「意義的圖像理論」。

《邏輯哲學論》影響了維也納學派的邏輯實證論。到今天,社會科學中的形式理論(formal theory)都還是用邏輯推導的命題系統來為人文現象建立模型,並尋求經驗世界的實證。

《邏輯哲學論》中,維根斯坦寫道:

「假設有神創造了一個世界,其中某些命題為真,那祂這樣也就創造了一個這些命題衍出的所有命題皆為真的世界了。依同樣的道理,祂不能創造一個命題『p』為真的世界,而不同時創造這個命題的所有指涉對象。」

——《邏輯哲學論》5.123

這個邏輯世界,就是福爾摩斯推理辦案的世界。福爾摩斯的名言:

「當你把一切不可能的情況都排除之後,那剩下的,不管多麼離奇,也必然是事實。」

——《四簽名》

這就是說經過邏輯演繹確立的假說,必然是案情唯一的解釋。不論這假說有多不可能,也必然可以找到事實證據來支持它通過法庭的檢驗。

這種推理方法當然不是福爾摩斯的專利。雷曼.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透過筆下的偵探馬婁(Marlowe)也說:

「有些事情是事實:在統計的意義上、寫在紙上、錄在帶上、作為證據的事實。而有些事情之所以為事實是因為缺少了它其它的事情就無法解釋了。」

——《回播》

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的《瘦子》也有這一段偵探尼克(Nick)與他太太諾拉(Nora)的對話:

諾拉:「所以你並不確知他搶了威年特?」

尼克:「我們當然知道。不是這樣事情就無法接榫。」

諾拉:「所以你並不確定他——」

尼克:「不要這樣說。我們當然確定。只有這樣事情才能接榫。」

換句話說:推理的結論並不是已知的事實,而只是邏輯推論得到的命題。然而,依據《邏輯哲學論》的形上學,這個命題在世界上必然會有相對應的事實,只有這樣才能跟其它已知的事實「接榫」。「接榫」(click)就是邏輯的連結;少了這個連結,案情就無法解釋。

美國的法庭上,檢察官和被告律師的任務是藉由證人的證詞拼湊足夠的事實證據讓陪審團推論出有罪或無罪的判決。證人做證前必須宣誓其所做的證詞是「事實、全部的事實、而且只有事實」(”The truth, the whole truth, and nothing but the truth.”)。

只有與案情事實相關的證詞才能被法官接受而列入紀錄。檢察官和被告律師交叉詰問證人時,常用是非題的陳述提問,只要證人回答「對」或「錯」,也就是邏輯上的「真」或「假」。這些陳述雖然不是維根斯坦所謂的原子命題,但詰問的目的就是要排比出案情的基本事實,以備最後陳述時用真值表的邏輯推論出複合命題之用。

梅森探案集。圖/IMDb

像《梅森探案集》之類的法庭劇中常可看到檢察官或辯護律師高叫「反對!」(“Objection!”),其理由常是對方的詰問「無能、無關、無重要性」(incompetent, irrelevant, immaterial)。此時法官要判決反對成立(sustained)或不成立(overruled)。

與案情無關的話固然不能陳述,法庭外聽到的話(hearsay),除非是案發過程中自然説出的話(res gestae), 否則也不能作為證據。另外,證人只能陳述事實,不能做邏輯推論;檢察官或辯護律師蓄意引導證人做出結論的詰問也會受到對方的反對。在交叉詰問的階段,邏輯只能由證詞所拚構的圖像「顯示」,不能由檢察官、被告律師、證人口中來「言說」。

在這階段,法庭上的證詞都必須是切合案情、正當合宜、而且法律容許的(pertinent, proper, admissible)。這樣的證詞等同於案情事實:這是語言與事實的對應,而邏輯則是兩者的共同結構。

所有的證人都做了證之後,檢察官和律師會向法官宣稱:「這就是檢方(或辯方)所呈的全部事實了」。這句話的英文是「Thats the prosecutions (or the defendants) case.」。這裡「case」這個字的用法,令人想到維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的第一句話:「世界就是全部的事實」(“The world is everything that is the case.”)法庭所建構的世界就是與案情相關的全部事實,這些事實在法庭上由證人陳述,再由檢察官及律師在結辯時總結,引導陪審團作出判決。

當案情只有情況證據時,檢察官及被告律師必須要引導陪審團就情況證據做出有罪或無罪的邏輯推論。這個結論就是「榫」,是重建案情拼圖的一個缺片,它必須由邏輯來補足。

三、邏輯的界限

《梅森探案集》影集常見的劇情是:辯護律師梅森相信被告無罪,但在開庭之前他並不知道真兇是誰。他在法庭上與檢察官交叉詰問證人,檢察官當然竭力證明被告有罪;梅森則從證人證詞中尋找破綻。常常有好幾位證人都有殺人的動機,但梅森排除其他人犯案的可能性之後鎖定一人,用犀利的邏輯推出結論:「所以你就是兇手!」嫌犯在邏輯的力量之下只好認罪,案情就破了。

《梅森探案集》中的《店賊血鞋疑案》。圖/Tse-min Lin

但是辯護律師的職責並不是找出真兇而是說服陪審團被告無罪。如果無法找出真兇,梅森的做法是讓陪審團對被告是真兇的假說起合理的懷疑。依據美國法律,判決被告有罪必須超越合理的懷疑(beyond reasonable doubt),否則便應判被告無罪。什麼是合理的懷疑呢?

《梅森探案集》中的《店賊血鞋疑案》(The Case of the Shoplifters Shoe)是一篇案情錯綜複雜,而法庭攻防令人著迷的小說。這個案子的關鍵在於梅森對陪審團最後陳述時說的這一段話: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法庭會指示你說:要根據情況證據來判定被告有罪,那些情況不但必須與被告有罪的假說相符合,還必須與其他合理的假說不一致。假如在被告有罪的假說之外還有其它合理的假說可以解釋情況證據,你的責任便是開釋被告。」

《梅森探案集》中的《店賊血鞋疑案》。圖/Tse-min Lin
《梅森探案集》中的《店賊血鞋疑案》。圖/Tse-min Lin

在這個案件中,檢察官以女性被告的包包裡查獲兇槍、贓物,而且鞋上沾有死者血跡為證,信心滿滿地在法庭傳訊證人,重建案情。梅森卻以巧妙的邏輯推理提出另一個與這些情況證據相符的假說,點出兇手可能是另外一人,而且可以合理解釋為何被告持有所謂兇槍並且鞋上沾有死者血跡。他諄諄提醒陪審團:如果不能排除其它合理的假說,便必須開釋被告。後來陪審團果然判決被告無罪。

推理小說之所以引人入勝,常是因為一個凶殺案的真凶是誰可以有好幾個先驗機率不等於零的合理假說。偵探或法庭只要掌握足夠的事實資料,理論上便能把涵蓋所有可能解釋的先驗機率更新到所有機率集中於單一解釋的後驗機率:此時案子就破了。如果做不到,那表示兇手無法確定,邏輯推理會得到互相矛盾的結論。

維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特別強調:矛盾的命題不是世界的圖像:它不呈現任何可能的事實狀態。互相矛盾的命題,例如「疑犯有罪」和「疑犯無罪」,不可能同時皆真。

「事件或者發生或者不發生,不會有中間路線」。

——《邏輯哲學論》5.143

「矛盾是命題的外部界限」

——《邏輯哲學論》5.153

維根斯坦如是說。但是當我們對基本命題的真假尚不確定時,我們可以對由這些基本命題建構出來的複合命題定出其為真的先驗機率。這些機率的存在並不代表事件可以像「薛丁格的貓」(Schrödingers cat)一樣,又是發生又是不發生。它只是說事實資料不足時,複合命題的真假尚無法確定。當資料足夠時,命題或真或假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邏輯哲學論》的命題系統不容許有矛盾存在。同樣的,推理小說中的法庭也不容許有矛盾的結論。如果證人的證詞像黑澤明電影《羅生門》那樣四個證人(包括一個鬼)互相不一致,其中必然有人說謊,必須找出說謊者而加之以偽證罪。

然而《邏輯哲學論》並不是只有邏輯實證論。維根斯坦曾經在致出版商的信中說《邏輯哲學論》有兩部分。關於語言之邏輯基礎這部分只是可以寫得出的部分,關於倫理的部分其實更重要,可是不能寫出。這第二部分,通常被視為他的神祕主義。書中神祕主義的一些名言包括:


「只要是可以說的,就可以說得清楚;那些不能說的,我們必須默默地跳過。」

——《邏輯哲學論》序言

「語言的界限意謂我世界的界限。」

——《邏輯哲學論》5.6

「在我們無法言說之處,我們必須沉默。」

——《邏輯哲學論》7

法庭容許的語言是有界限的。

邏輯推理無法破案的時候,偵探必須保持沉默。案子根本上不了法庭,甭說交叉詰問。此時,語言的界限就是法庭世界的界限,「誰是兇手?」(whodunit)將永遠是一個「神祕」(mystery)。

四、結論

維根斯坦「語言的圖像理論」既然是由法庭程序得到的靈感,那麼推理小說中的法庭程序與之契合也就不特別令人訝異了。然而犯罪偵辦真的是如此嗎?

我們只要跳離推理小說,就知道真實的世界要複雜多了。不但很多犯罪事件找不到疑犯,即使找到疑犯上了法庭,證人的供辭也常支離破碎、互相矛盾而無法重建犯罪事實,對疑犯加以定罪。那麼,難道《邏輯哲學論》對語言和世界的論述有所偏差?

羅素在《邏輯哲學論》的導論中說此書所論述的是理想語言的條件,這個說法,維根斯坦當時很不能接受。然而法庭對證人陳述的規範,正是在刻意形塑「理想語言」的條件。

維根斯坦本人必須要等到他後期寫作《哲學研究》的時候,才點出《邏輯哲學論》形上學的問題:

世界上的事實不能純粹由感官來做客觀的認知,因為感官認知的資料無法避免觀點的影響,而因此陳述出的命題也就無法避免矛盾。

他提出的「鴨兔圖」(duck-rabbit picture)從一個觀點看像鴨子,另一個觀點看像兔子。如果同一物件可以因觀點脈絡不同而呈現不同面向,那如何避免不同證人在法庭上依其所看到的面向作出互相矛盾的陳述?對於後期的維根斯坦而言,矛盾已經不再是邏輯禁忌。

《哲學研究》第二部分,第六節探討的「鴨兔錯覺」。圖/wikipedia

維根斯坦是偵探小說迷,不過沒有他讀過福爾摩斯故事的記載。1949 年,在一個討論偵探小說的場合,他說英國人在這個文學類型的創作上特別有天分。他還特別舉阿嘉莎.克莉絲蒂 (Agatha Christie)為例。他認為克莉絲蒂的偵探故事不但情節巧妙,角色更寫得像「真實人物」(real people)一樣帶勁。

但維根斯坦最喜歡的卻是美國冷硬派的偵探小說,特別是較少為人知的諾伯特.戴維斯(Norbert Davis)的小說。他為何會對冷硬派偵探小說那麼入迷?

漢密特出版先驅之作《馬爾他之鷹》的時候,已經是 1930 年了;而戴維斯還要在 1932 年才開始在《黑面具》(Black Mask)雜誌發表他的第一篇小說。此時維根斯坦已經告別他失落的歲月,回到劍橋。他也從此開始與羅素漸行漸遠,揚棄羅素抽象的形式邏輯(formal logic),而逐漸發展出他後期建立在「生活形式」(form of life)之上的語言哲學。

此時的他,正要解構自己的《邏輯哲學論》——「意義」不再是基於語言之作為世界現實的「圖像」,而是基於語言之作為生活脈絡中的「遊戲」——不可能會為推理小說中虛構的邏輯實證論著迷。也許他喜歡冷硬派偵探那種在黑暗巷弄穿梭,行動精力充沛、說話酷勁十足的「真實人物」形象,與他語言哲學的轉折有關吧?

林澤民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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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電機系畢業,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政治學博士, 現任教於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校區政府系。 林教授每年均參與中央研究院政治學研究所及政大選研中心 「政治學計量方法研習營」(Institute for Political Methodology)的教學工作, 並每兩年5-6月在台大政治系開授「理性行為分析專論」密集課程。 林教授的中文部落格多為文學、藝術、政治、社會、及文化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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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何得知「我是誰?」,笛卡兒回答「我思故我在」——《我是誰》
啟示
・2022/11/07 ・2488字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世界上的一切都值得懷疑,真的嗎?

難道就沒有什麼是絕對不容懷疑的嗎?因為就算我懷疑一切,我還是不能懷疑「我在懷疑」以及「我是那個懷疑的人」這兩件事啊!

而如果我知道當我在懷疑的時候正在懷疑,那麼我必定想著我在懷疑。也就是說,有一個不容懷疑的確定性,一個高於所有其他原則的首要原則: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

當他想到這句話並且脫口而出時,壁爐裡的火還沒熄,但是哲學的世界卻已經完全改觀。

哲學界的革命軍:笛卡兒

這位在三十年戰爭開始時的一個初冬夜晚為哲學帶來革命性改變的人是誰呢?

勒奈.笛卡兒(René Descartes)。圖/Wikipedia

他的名字就是勒奈.笛卡兒(René Descartes)。

他出身於一個貴族家庭,父親是位於雷恩(Rennes)布列塔尼省( Bretagne)最高法庭的法官。他的母親於 1597 年(也就是生下他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因此笛卡兒是由外祖母帶大。

8 歲時他進入一所耶穌會學校就讀,雖然這並不是一個好玩的經歷,但是當他 16 歲離開那裡時,已具備了傑出的古典學以及數學知識。

這名天資優異的學生在普瓦捷(Poitiers)大學學習法律,然後申請進入巴黎一所只招收年輕貴族的學院,把錯過的年少生活彌補回來。

他在那裡學習擊劍、跳舞、騎術、社交禮儀和其他不可不學的東西,卻完全不知道要用它們來做什麼。(直到兩年後他才有機會讓其中一項技藝派上用場:他在一場對決中擊敗並刺死了對手。)

22 歲時,他追隨荷蘭統帥莫里斯.馮.歐拉年(Moritz von Oranien)從軍,踏上冒險旅程。他在那期間學到許多自然科學方面的知識,至於軍人的生活則乏善可陳。隨後不久,他遊經丹麥和德國,並再次入伍從軍,這次跟隨的是馬克西米里安.馮.拜恩(Maximilian von Bayern)。

笛卡兒參與了這支軍隊攻取布拉格的戰役,並在當地參觀了天文學家約翰尼斯.克卜勒(Johannes Kepler)的工作室。他頓時清楚自己想成為什麼:一名為黑暗的科學界帶來光明的啟蒙者。

約翰尼斯.克卜勒。圖/Wikipedia

他充滿自信地夢想著一個清晰而符合邏輯和「普遍的方法來探索真相」。而他,笛卡兒,便身負找到這個方法的使命。

想出版《論世界》來完成自己的使命

1620 年 4 月,24 歲的笛卡兒在烏爾姆遇見了數學家約翰尼斯.褔爾哈伯(Johannes Faulhaber)。笛卡兒於反掌之間就解出了一道非常複雜的數學題。他自己曾大言不慚地寫道:那道數學題能讓當代最聰明的人舉白旗投降,而他即將成為能為每個問題找到一個簡單又聰明的解答的人。

笛卡兒在烏爾姆遇見的數學家約翰尼斯.褔爾哈伯。圖/Wikipedia

他在烏爾姆農舍靜思的一年後便放棄了軍旅生活。他到洛雷托(Loreto)去朝聖,並遊歷了日耳曼、荷蘭、瑞士和義大利。他於 1625 年遷往巴黎,結交了當地的知識份子。雖然經常是晚會的座上客,但是他的社交圈並不算大。

5 年以後,他離開巴黎,搬到了繁榮的荷蘭。當時荷蘭正瀰漫著全歐洲最自由的思想和宗教氣氛,而笛卡兒正想利用這個環境來完成構思已久的巨著。他的開始深居簡出,唯一的交流是頻繁的書信,特別是和女士們的信件往來。他一心想完成他的《論世界》,卻並未付梓。

1633 年他得知義大利同行伽利略(Galileo Galilei)關於宇宙和世界的新科學觀點被教廷駁斥。即使是對於笛卡兒這樣一個相信上帝(一個他試著證明為最高原則的、相對抽象的上帝)的人來說,天主教會還是個危險的敵人。

雖然荷蘭比義大利或法國自由開放,笛卡兒仍然謹慎而迅速地搬家。他發表了關於幾何、代數和物理的文章,並成為極具聲望的數學家。

匿名出版仍難掩鋒芒

直到 1637 年他才發表了那本書,那本在八年前想像整個世界縮小成一個有壁爐的農舍、並想出著名的「我思故我在」的書。這是一本適合大眾閱讀的小書,名為《論正確運用理性和科學性的真理探究的方法》。

為了安全起見,這本書以匿名出版,不過背後的作者是誰依然很快就流傳開來。笛卡兒享受著來自四方的讚譽,然而他的高傲態度和極度的猜疑,使他在面對任何批評時都非常敏感。

他的下一部思想類似的著作在萊登(Leiden)和烏特勒支(Utrecht)遭受非議,而笛卡兒的猜疑更逐漸擴大成為妄想症。他曾多次考慮搬到英國去,也倉促避走法國,最後於 1649 年冬季應筆友瑞典女王克麗斯蒂之邀來到斯德哥爾摩。

克里斯蒂娜女王(左)和笛卡兒(右)。圖/Wikipedia

然而這次的停留卻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女王堅持要他早上在一間未經預暖的房間裡為她授課。1650 年 2 月,53 歲的笛卡兒終因肺炎病逝。

「我」成為哲學的中心

笛卡兒成就了些什麼?

首先,他提出了一個方法:只有通過一步步滴水不漏的驗證過程證明為無誤的命題,方能接受其正確性。

而他也把「我」作為哲學的中心。如果說從前的哲學家總試著找出世界「本身」是如何的,那麼笛卡兒便選擇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唯有探究出世界在我的思想前面展現何種面貌,才能發現世界「本身」是什麼樣子。

因為我所知道的世界的一切,並不是透過任何客觀的鳥瞰,而是單單透過我腦中的思想。尼采後來將笛卡兒稱作「只承認理性才是權威的革命之父」。

——本文摘自《我是誰:對自我意識與「生而為人」的哲學思考》,2022 年 10 月,啟示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