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確認人類心智有何獨特之處的探索中,可能有人會問其他動物是否有心智理論的能力。也許在小說中,動物可以了解人心。《小熊維尼》故事中憂鬱的驢子依唷(Eeyore)一度抱怨:「多考慮一下,多為別人想一下,就會完全不一樣。」現實中,有些動物似乎真的會同情遭遇不幸的同伴。靈長目動物學家法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曾經拍到一張照片,有隻未成年黑猩猩把手臂搭在敗戰的成年黑猩猩肩上以示安慰,但是猴子不會這樣做。
然而,有項關於猴子的研究顯示,如果拉鍊子可以獲得食物卻會造成別隻猴子的痛苦,猴子就不會去拉鍊子,顯然是因為了解這樣會造成痛苦。據另一項研究顯示,就連小鼠(mouse)也會因察覺其他小鼠受苦,而對痛苦產生更強烈的反應。人家常說,狗會同情人類主人,而貓不會。貓沒有同理心—牠們懂得利用。
了解其他個體的想法或信念可能很複雜,但察覺他人情緒有很基本的生存功用,顯然可追溯到久遠前的演化史。不同的情緒往往呈現出不同樣子。在莎士比亞的《亨利五世》(Henry V)中,國王顯然懂得忿怒的表徵,要求他的軍隊:
⋯⋯效法猛虎之勢;肌肉緊繃、血脈賁張,以凶惡暴怒掩蓋善良本性;讓雙目猙獰⋯⋯
就像羚羊能解讀狩獵中的老虎的情緒,身為人類的敵軍也懂得解讀亨利軍隊的情緒。關於情緒表徵,寫得最好的大概是達爾文的《人與動物的情感表達》(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內容詳述貓與狗如何表達恐懼與忿怒,不過他也沒忽略正面的情緒:
在非常開心、快樂的狀態下,往往會出現各種不帶意圖的動作,發出各種聲音。這種現象顯見於小孩子身上,如他們會大笑、拍手、高興地跳起來;又譬如說主人要帶狗出去散步,狗兒會興奮地又跑又叫;馬兒來到空曠原野時也會活蹦亂跳。
不過,我們也許會進一步想,動物是不是不只能解讀情緒,還能了解其他個體的想法?目前已有許多黑猩猩的相關研究,畢竟牠們是人類最相近的動物親戚。顯然,黑猩猩能稍微了解其他黑猩猩看得到或看不到什麼。在一項研究中,一隻黑猩猩會在另一隻較具支配力的黑猩猩看不到時接近食物,但如果被看到時就不願這麼做。同樣地,地位較低的黑猩猩在隱藏或移動食物時若沒被居支配地位的黑猩猩看到,牠才會取出藏好的食物。不過,如果低地位黑猩猩在藏食物時被一隻高地位黑猩猩看到,但接下來換成另一隻沒看到過程的高地位黑猩猩,低地位黑猩猩還是會取出食物;這意味著,低地位黑猩猩心裡很清楚誰知道什麼。
這些都是策略性欺騙的例子。欺騙是自然界的普遍現象,如蝴蝶翅膀的偽裝,或澳洲琴鳥模仿其他物種聲音的奇怪能力— 據說牠們甚至能模仿啤酒罐打開的聲音。然而,策略性欺騙是基於了解受騙的動物在想什麼或能看到什麼。兩位蘇格蘭聖安德魯斯大學(St Andrews University)的心理學家安德魯.懷頓(Andrew Whiten)與理查.伯恩(Richard Byrne)曾公開向研究靈長目野外行為的專家徵求策略性欺騙的例子。
他們將收集到的資訊加以過濾,排除可能透過嘗試錯誤學會欺騙的案例,結論是:只有四種猿類偶爾會根據受騙動物能看到或知道的事進行欺騙。但即便如此,這些例子的數量還是很少。十三種欺騙行為中,黑猩猩可以做到其中九種,而大猩猩(gorilla)只能做到兩種。也許我們的靈長目親戚特別注重團體合作與互信,或是心智理論的能力不如人類;畢竟相較之下,人特別愛欺騙,從撒小謊到詐欺皆有之。
1978 年,心理學家大衛.普雷馬克與蓋伊.伍卓夫(Guy Woodruff)寫了一篇經典文章,標題很有趣,叫做〈黑猩猩有心智理論能力嗎?〉(Does the chimpanzee have a theory of mind?)這篇文章促成許多相關的研究,不過謎底尚未完全揭曉—我們人類似乎擅長解讀他人的心,卻不擅長解讀黑猩猩的想法,即便專家也是如此。不過,這方面的兩位專家喬瑟.卡爾(Josep Call)與麥可.托瑪塞羅(Michael Tomasello)從三十年的研究結果中推斷,黑猩猩了解其他個體的目的、意圖、感知與知識,但不了解其他個體的信念或欲望。目前還沒人能提出有力的證據證明黑猩猩能察覺其他黑猩猩的錯誤信念。
不過,動物界的讀心冠軍可能不是黑猩猩,而是我們人類最好的朋友。不知道為什麼,狗似乎就是能夠了解人心。我們手一指,牠們馬上就懂意思。舉個例子,如果一隻狗前面放了兩個容器,有個人指向裝有食物的容器,狗狗會了解指著容器的手勢代表「食物」。過程中,狗的視線看不到食物,實驗也顯示結果與嗅覺無關。如果人指著狗狗身後的容器,牠們也會依這個指示去找食物。甚至只要有人在容器上放東西當記號,狗就知道要選哪一個容器。沒有多少接觸人類經驗的小狗也是如此。相對地,黑猩猩對這些事就不太在行。
狗的祖先是狼,但狼並不會做一樣的回應。「馴化」(domestication)是狗能解讀人心的關鍵。令人意外的是,狗的馴化似乎並非人類所為,至少一開始不是。名字是「野兔」(hare)但喜歡別人叫他「狗先生」(dog guy)的布萊恩.哈爾(Brian Hare)認為,狗的祖先是撿食人類垃圾的狼群,當中最可能生存下來的當然就是不怕與人接觸的,也進而習慣人類存在。用哈爾的話來說,就是「友善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riendliest)。
不過,後來人類似乎開始利用狗的友善,進一步育種,產生今天可見的豐富犬隻種類。(我最喜歡哪一種?我最喜歡新斯科細亞誘鴨尋回犬〔Nova Scotia duck tolling retriever〕,[註1]這種狗培育來搖尾巴將鴨子引到獵人身邊。)其中有一些又培育回原本不友善的狀態,作為隨時攻擊入侵者的看門狗。就像羅馬人以前說的:「小心惡犬。」(Cave canem.)我們偶爾會聽說有人被狗猛烈攻擊,通常接下來就會有人恐嚇說要讓這種狗絕種,但大多數的狗都非常友善和忠誠,而且善於解讀人心。
另一個在沒有人類介入下馴化的物種是倭黑猩猩,牠們是黑猩猩的近親,也跟黑猩猩一樣是我們最接近的動物親戚。不過,黑猩猩與倭黑猩猩的個性完全相反。黑猩猩有攻擊性且愛競爭,雄性常攻擊雌性與年輕的個體;而倭黑猩猩就很友善、善於關懷和分享,比起鬥爭寧願靠性愛解決衝突。不幸地,倭黑猩猩差點因為獸肉買賣(bushmeat trade)而在剛果盆地絕種,直到後來,當地才建立了一處稱為「倭黑猩猩天堂」(Lola ya Bonobo)的保護區。
有趣的是,隨著馴化程度的增加,腦部尺寸似乎會跟著縮小。相較於同體型的狼來說,狗的腦較小,而倭黑猩猩的腦也小於黑猩猩的。我們人類的腦稍小於最接近我們的消失親戚—已滅絕的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所以,要注意頭大的人,你可以從奧利弗.戈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的詩《小村校長》(The Village Schoolmaster)中尋求慰藉:
他們越看越好奇,他所知的一切竟能裝在那顆小小的頭裡。
研究動物心智的根本問題在於,我們與其他物種之間是否有斷層。許多宗教的教義告訴我們,我們人類確實是在不同的層次,即使我們的罪略為降低了自己的層次,但比起猿類我們仍更靠近天使。笛卡爾也主張,人類的獨特來自擁有非物質的心智(nonmaterial mind),而動物只是機械。不用說,我在前一章引用的達爾文名言則持反對意見:
「人與高等動物的心智雖然差別極大,但這是程度上的差別,不是種類上的差異。」
我在想,人與其他靈長目動物之間可能真的有連續性,畢竟我們都具有了解其他個體想法的能力,只是人類的複雜得多。[註2] 如同我先前提到的,人類實際上似乎能把這項能力發展成遞迴形式,其深度遠超過黑猩猩社會觀察到的現象。這可能是來自一層又一層疊加的欺騙迴圈,也就是所謂「馬基維利之心」(譯注:Machiavellian mind,為達到目的用盡心機之意)的產物—馬基維利(Machiavelli)在其著作《君王論》(The Prince)就這樣說:
「欺騙騙子,快樂加倍。」
尼古拉斯.漢佛瑞(Nicholas Humphrey)曾嘲諷這種螺旋式的欺騙與陰謀就像支「自動上發條的錶,不斷增加這個有才有智的物種的持續時間」。欺騙也好,告知也罷,我們人類似乎很高興能到別人的心中旅行,甚至為了這個目的創造虛構角色。小孩子,特別是上小學前的小朋友,常常創造出虛構的同伴、隱形的朋友來分享自己的祕密。到他人心中精神旅行、加上在時間中精神旅行的能力,賦予我們一項全人類共通的獨特之處—說故事。
- 註1:其實我從來沒看過這種狗。但我很喜歡這種狗的名字。
- 註2:湯瑪斯.薩登朵夫與我在 1997 年發表文章,指出心智理論能力與精神時間旅行倚賴的是相同機制,我們也認為這兩者都是人類獨有。但我個人現在認為,物種之間的連續性比我當初想得要大。如果還是堅持人類在這些方面不同於其他物種,可以參考薩登朵夫的最新力作《差距:區分人與其他動物的科學》(The Gap: The Science of What Separates Us from Other Animals. New York: Basic Books, 2013)
本文摘自《跟著大腦去旅行》,由臺大出版中心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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