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民除害的確是家貓能提供的可信互惠服務,換取在地球上比其他動物高出一等的地位。
齧齒動物,尤其是牠們身上挾帶的病菌,仍然是全世界共通的困擾。同樣一場農業革命,為家貓多數的野生親戚帶來厄運,卻讓牠們自己一飛沖天,成為穀倉—-更別說還有人類的免疫系統—-最堅強的守護者。這種概念具有一種令人滿意的相對性。
但這些都是真的嗎? 貓真的讓害鼠不敢再造次了嗎? 這事曾經發生過嗎? 我決定向一位老鼠科學家詢問,查明真相。
為了報導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學院進行的齧齒動物生態學專案,而在巴爾的摩一條瀰漫惡臭的後巷裡踩來踩去時,我頭一回對貓鼠互動有了多一點了解。這項持續了半世紀仍在進行的專案,其研究對象為挪威鼠,別名褐鼠、溝鼠、碼頭鼠,是美國和世界許多地區主要的入侵鼠種。牠們非常惡劣,會傳染瘟疫、漢他病毒、鉤端螺旋體病,以及其他諸多恐怖又拗口的疾病。一九八○年代初期,一位年輕有抱負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研究生提出了一個很少有人想過的疑問:巴爾的摩龐大的街貓數量對當地的老鼠有什麼影響?
某個冬天的日子,我和該名研究生在他位於康乃狄克州紐哈芬市的公寓裡碰面,現在的他已是耶魯大學公共衛生學院的高級研究員。傑米.柴爾茲(Jamie Childs)安坐於豹紋圖案的沙發床上,雪花不斷飄落在上方的天窗。柴爾茲在巴爾的摩求學的日子結束後,為了從事流行病學研究,行遍世界各地。他的公寓裡擺滿哺乳動物的頭骨,包括人類。
當談話轉向柴爾茲昔日的貓鼠研究時,他離開沙發床消失了一會兒,又帶著像是黑色封皮電話簿的東西回來。那是他的博士論文,他掰開來,翻到照片區。照片是黑白的。也許是因為拍照的時間在晚上,這些照片有種不見容於社會的幽晦氛圍。
然而在其中某些場景,事實的確相去不遠—-這些照片的主角是躲在陰影處的貓和老鼠,彼此相安無事。某張照片中,「保障了西方社會的防線」的那一方,顯然不理會從牠幾公分距離外小跑而過的「人類的頭號天敵」。牠們靠得近到彼此能互相碰觸。
柴爾茲說,這樣令人錯愕的畫面一點都不稀奇,牠們連口角都很少有。「我從來沒看過貓殺死老鼠。在那個環境裡,牠們不是敵人,牠們共享資源。」資源甚至充足到牠們不用爭奪,而這裡的資源指的是人類製造的垃圾。
柴爾茲發現,巴爾的摩的貓確實會到老鼠聚集的地方站崗—-正是你我期待忠心捍衛人類文明的動物所該做的事。可是現實生活中,貓潛伏在老鼠附近純粹是因為那裡的垃圾最多。「老鼠的食物也是貓的食物。」柴爾茲說。即使現代公共衛生設施有多麼先進,廢棄物還是多到人人有獎。柴爾茲用了三年的時間,藉由老鼠的殘骸發現僅有少數貓吃老鼠的案例,而且被吃的全是小型的年輕鼠。
也許我們不該為貓愛吃垃圾感到詫異。在賽米村以及其他人類早期的定居地,貓本來就很可能是被垃圾吸引過來的。史前時代和貓是難兄難弟的狐狸,直到今日仍以吃垃圾維生。一項實驗中,在實施垃圾不落地的地區,狐狸的數量呈現直直落,而任由垃圾腐敗發臭的地區則「狐」丁興旺。由此可見,既然輕輕鬆鬆就有好康可撿,哪隻動物還會浪費體力、冒著受傷的風險去抓老鼠?
我必須澄清,家貓確實是優秀的獵人,也顯然會殺老鼠,就像牠們會殺各式各樣的小動物一樣,有時候是為了吃,有時候是為了玩。一般的貓飼主或多或少都曾在家裡的地毯上發現身首異處的老鼠,而有時候光是家貓身上的氣味就足以讓害蟲退避三舍。我養過一隻名叫席維斯特的黑白燕尾服貓,牠酷愛折磨老鼠。夜深人靜時,我會悚然驚醒,聽到廚房傳來牠的呼嚕聲和駭人的吱吱叫。這時我只能用被單蒙住頭,龜縮起來,拿不定主意是該援救在油地氈上被撥來撥去的半殘受害者,還是讓我的變態捕鼠貓完成牠幹的好事。後者可能要花上令人痛苦難耐的十分鐘以上。
在賽米村和類似的早期遺址,幾乎可以確定貓會吃齧齒動物。對中國中部一些具有四千年歷史的貓殘骸進行同位素分析之後,發現了粟米的蹤跡,表示貓可能吃了曾吃過粟米的老鼠(不過貓的腸子變長了之後,也有可能直接品嘗粟米的滋味)。今日的挪威鼠頗為嚇人,其體型比起歐洲中世紀盛行的黑鼠要大得多,而且黑鼠還算是比較好處理的獵物。直到二十世紀,滅鼠業者還會出租貓來當作消滅害蟲的手段之一。
但重點不是貓到底會不會拿老鼠來打牙祭,而是牠們吃的老鼠數量足不足以影響人類文明。
除了仍在進行的巴爾的摩專案之外,只有少數幾項研究旨在探討究竟家貓能不能替我們看緊食物櫃。其中一項研究始於一九一六年,麻州農業委員會在一連串的調查後作出結論:很多有家貓巡邏的農場依然鼠滿為患,僅三分之一的貓會認真抓老鼠。一九四○年,一位英國科學家奉命保護戰時的糧食庫存,他觀察了牛津郡的農場,發現家貓確實能遏阻老鼠住進室內,但前提是要毒死所有原先已經在裡頭的鼠輩。此外,為了防止家貓跑去找尋其他更愉快的獵場,每天還要餵每隻貓半品脫的鮮奶(還跟人家談什麼戰備存糧)。近代加州一項研究則顯示,住在都市公園裡的貓偏好獵食田鼠等原生物種,而不是家鼠這類入侵種害蟲。
事實上,同一項研究還發現,其實貓口與家鼠的數量攀升具有相關性。研究者群指出,家鼠可能與家貓共同演化,學會如何智取貓。這一點十分重要,有助於區分囂張興旺的入侵種(如家鼠與街鼠),以及家貓經常威脅且脆弱許多的野生齧齒動物(我們將在書中下一章探討)。
雖然這些無所不在的齧齒類入侵者並沒有被馴化,卻是人類身邊另一樣毛茸茸的跟屁蟲,順應了我們的生活模式而改變牠們原有的生物性。科學家將這類纏人而固執的動物稱作「共生體」(commensal,舉例來說,老鼠針對城市生活而作出的其中一項共生適應行為,就是火力全開、一年到頭不間斷的繁殖週期,製造出數量驚人的子代)。
因此,若說到家貓對於控制害蟲的效果差強人意這回事,其實並不是喵星人太遜,而是狡詐的耗子們實在太頭好壯壯了。我們不禁試想,就算家貓不能完全抑制老鼠的數量,但牠們三不五時除掉家中幾隻鼠輩,是不是就能保護我們免於某些齧齒動物帶原的疾病呢? 很可惜地,柴爾茲發現,家貓只專殺小型的年輕挪威鼠,這對傳染病學研究意義重大,因為這些受害的弱小幼鼠並不是主要的疾病散播者,帶原者多半是成年大老鼠,即有健全免疫系統的生存者。
換作中世紀歐洲呢? 當時惹人厭的過街老鼠是較為可口的黑鼠,更何況我從科普書籍(以及多位動物權利提倡者)得知,針對黑鼠及其身上的跳蚤所帶原的腺鼠疫,家貓曾經有效發揮防疫作用。甚至有理論主張,是因為天主教教會撲殺貓隻,才會引發歐洲毀天滅地的黑死病。
故事是這樣的:一二三三年,教宗額我略九世寫下詔書《羅馬之聲》(Vox in Rama),描述女巫在狂歡聚會中與路西法化身成的黑貓過從甚密。雖然這份文件也提到了青蛙和鴨子,但對於貓的偏見卻席捲整個歐洲,無以計數的家貓因此被懷疑是惡魔而遭網羅並處死。緊接著下個世紀,老鼠帶原的瘟疫便失控蔓延,奪走數千萬條人命。
可是宣稱這場悲劇是因貓口減少而造成的,未免有點愚昧。首先,沒人知道獵巫者究竟殺了多少隻貓,但家貓(與牠們身陷險境的野生貓科親戚正好相反)是適應力高到不可思議的強韌動物,不但很難抓到,而且數量驚人(多虧牠們與人類結盟)。加上家貓的繁殖速度幾乎和老鼠一樣快,就算把牠們從鐘樓上丟下來,或丟進篝火裡燒-—這些都是宗教裁判員別出心裁、卻未必有效率的手段-—對於廣大的歐陸而言,只不過是貓口總數的小小缺口而已。
再者,一部分新的考古學證據顯示,科學家懷疑到頭來黑死病並不是因為老鼠身上的跳蚤而引發。在黑鼠數量很少的地方,例如斯堪地納維亞,黑死病同樣猖獗,於是科學家開始認為,至少以某些地點來說,黑死病其實是由飛沫或人類身上的跳蚤,以人傳人的方式散播開來。此一說法等於整個把老鼠和家貓從等式中剔除。
最後,家貓本身也可能是主要的瘟疫宿主。就算家貓真的成功消滅了數量不詳的染病黑鼠,牠們自己也很可能因此染病上身,進而把疾病帶入我們的村莊和家園。根據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的瘟疫專家肯尼斯.蓋吉(Kenneth Gage)所言,這種情形在當代仍然相當普遍。他對此進行的研究結果指出,在美國西部某些孤立但爆發瘟疫的地區,幾乎有 10% 的人類患者是直接從家貓身上感染。倒不是說黑死病是由家貓引起,只不過牠們大概沒有阻止疫情蔓延,反而偶爾還推波助瀾。畢竟我們喜歡摟摟抱抱的對象是貓,不是老鼠。
關於這件事還有最後一筆附註。中世紀獵巫者懷疑各式各樣的野生動物,包括螃蟹、刺蝟和蝴蝶,都是與惡魔有所牽連的禍害。但分析超過兩百場在英國進行的女巫審判,可以發現家貓是最常被指控為「小惡魔」的動物,許多村民跳出來作證,表示女巫的貓折磨他們,害他們的孩子生病。針對此種偏見有幾派不同的理論,包括貓是夜行性動物,因此容易被人與午夜的巫魔會(Sabbath)聯想在一起。
不過賓州大學的動物學家詹姆斯.瑟培爾(James Serpell)也提出另一項極具說服力的醫學解釋:貓過敏。對貓毛產生呼吸道反應是極為普遍的現象,約有四分之一的現代人都受其影響,而且症狀可能相當嚴重。因此,要說許多人在與家貓共處時所經歷的潮熱是由巫術引發的,似乎也不算誇大其詞。也或許,家貓是因為挾帶了殺傷力才招致惡名。
隨著一九六○年代高效毒鼠藥問世,針對貓鼠研究的資金無疑變少了,因為多數人都贊同毒鼠藥的功效要比家貓好得多。就目前而言,「家貓對共生的齧齒動物的數量影響可能並不大,」最近出版的一本漫談都市食肉動物的書作出結論,「因為齧齒動物繁殖力強,而且大多住在下水道或建築凹洞等不易捕捉的地方。」
柴爾茲的人生也已脫離貓鼠領域,轉換跑道。他隨時待命,準備應付伊波拉病毒、出血熱和其他高危險性人類疾病的大爆發。若在旅程中遇到老鼠太過猖獗的情況—他遇到這種事的機會比大部分的人多—他建議請捕鼠㹴幫忙,牠們能用甩咬的方式連續殺死數十隻老鼠,而不會中途停下來用餐或作日光浴。
儘管柴爾茲曾目睹小巷中不同物種間狼狽為奸的骯髒事,最後他還是從研究的區域收養了一隻流浪貓。「牠的毛色灰白相間,我叫牠靴靴,」他露出寵愛的笑容,「是一隻超棒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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