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美好的回憶一樣,已滅絕的生物的多樣性和其演化發展的潛在性,只能藉由博物館內死氣沉沉的標本重生。文化遭到毀滅後,只會遺留下碎片:像是博物館裡有夏威夷首領穿的紅色長袍、大索爾海岸上洞穴中的石器,或是岩洞壁上的繪畫,這些都只是我們所謂的文化中的一小部分。說到蜂狀的有機體時,就會提及「標本」或是「樣本」。一本列舉許多已消失語言詞彙的辭海,或者一本解釋某種無人使用的語言的句子結構的文法書,它們所解釋、蘊含的語言有機體遠比原始動物的DNA 還要少。縱使DNA 完整地排序並且經過分析,所透露出的消息遠不及鳥類歌聲所傳達出來的。
橋之都的英國學者大衛.漢德烈(David Hindley )嘗試借用電腦技術模擬已絕種鳥類的叫聲,例如紐西蘭兼嘴垂耳鴉的聲音,這種鳥類至少還有目擊者所留下的微弱模擬聲音。然而,標本無法喚醒生命力。渡渡鳥的聲音是參考牠倖存親戚的叫聲而仿造出來,不可避免地,也被拿來和另一種仍存活的樣本做比較。
「複製」聲音是錯誤的措辭,因為聲音是無法替代的。由於幾百年來沒有人聽過牠的聲音, 因此電腦也無法模擬。德國藝術家沃夫岡.穆勒(Wolfgang Muller )嘗試用人聲重建滅絕已久的鳥類叫聲。歌唱者必須試著讓自己進入鳥類的角色,不受外在影響,想像鳥的聲音,進而模擬出其叫聲。我很仔細地聽了他的鳥音專輯《Seance Vocibus Avium 》,也試著思考這種重建鳥叫聲的方式是否可行。專輯裡有紐西蘭鵪鶉的叫聲、昆蟲的低鳴聲、赤白秧雞的咕嚕聲和大海雀最後的吶喊聲。
我心想,雞、鴿子、白頭翁,或是任何一種今日人類隨處可聽到的鳥類聲音,是否已經潛入了藝術家的潛意識,或是因此進入了遭喚起的幻想聲音中。儘管如此,每種聲音中都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這些聲音聽起來都很悲傷,但是也許這只是我的幻想罷了。原本我期望專輯中歌唱者模仿綠頭輝椋鳥的聲音聽起來會像是綠頭輝椋鳥真正的聲音,然而實際上聽起來卻完全不一樣。這就像是我們聽到一種鳥類的聲音,並且將之字譯,聲音其實由我們自身的母語左右。對於雙母語的人來說,同一種鳥的聲音聽起來一定會有區別,這全都是取決於用哪種語言去聆聽與轉譯。
諾福克語是一種英文和大溪地語混合的語言,如今使用的人口非常少,因此我再也無法聽到用諾福克語轉譯的鳥叫聲,學習這種語言的人應該也聽不到了。人類文字中那訴說著消逝動物聲響的圖像,有時候甚至會被反射回來。人類、語言和鳥叫聲的自然歷史中,領唱者和模仿者輪番替換著上演,並且述說著不可挽回的悲劇。
德國自然學家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 )在今日哥倫比亞和委內瑞拉邊界的某個地方記錄下:「有個傳說是這樣說的:受食人族加勒比人之排擠,勇敢的阿圖列斯人來到瀑布旁的礁岩;在這個悲傷之地,被排擠的族人和其語言在那裡逐漸絕跡。沒錯,其中一個成員較晚才死去,因為在馬普列斯(Mappures )還住著一隻老鸚鵡(一個不尋常的事實)。當地的原住民說,沒有人聽得懂牠說什麼,因為牠說的是阿圖列斯族的語言。」
後來,洪堡曾經一、兩次在信中順帶提及有關這隻鳥的軼事。過一陣子,這件軼事激發了小說作家、詩人和自然科學家的靈感,故事也被翻譯成其他的語言。據稱,凱爾特島上的曼島語,最後也只有一隻鸚鵡在使用。康瓦爾語(Cornish )也有這樣的傳說,詩人艾夫蘭.貢塔(Avram Gontar )因為看到意第緒語逐漸沒落,因而設法讓一隻非洲鸚鵡學習語言,並且讓牠子孫連綿不絕。巴西人馬力歐.德安達德(Mario de Andrade )的現代神話小說《叢林怪獸》(Macunaima )也描述了一隻鸚鵡,牠是最後使用書中人物所使用的已滅種語言者。
幾年前,一名美國藝術家在倫敦蛇紋石畫廊展列了兩隻鸚鵡,她根據洪堡留存下來的筆記,教會鸚鵡說馬普列斯語的幾個詞彙,諷刺的是剛好就是「馬普列斯」。鸚鵡同時也模仿了毀滅阿圖列斯族的另一個族,他們語言中的幾個詞彙。顯然地,這個錯誤是因為洪堡的德語較少翻譯成世界共通的英語而造成的。就如同我們模仿鳥類的叫聲一樣,透過鸚鵡的聲音也很難重拾人類的語言。
每一個嘗試的結果都令人失望,然而,留住眼下已經遺失的事物也無比重要。昆蟲繽紛世界的多樣性畫面,最終還能在過熱的全球化大熔爐中被找到嗎?哪些碎片最後還能從平坦、一成不變的水泥地、草地中崛起?什麼會是最後一個陌生、特殊,而我們仍然能透過全球化都市中的水泥牆聽到的聲音呢?
本文摘自泛科學2014十二月選書《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生物多樣性的衰減如何導致文化貧乏》 ,臉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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