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識故事系列:被植入的性侵記憶

2015 年,15 歲的義大利女孩 Sara[註],父母離異。她的母親向社工舉報,女兒被同為青少年的男友性侵,並把對方告上法庭。Sara 既生氣母親無視她的隱私,又不想捲入訴訟。不過,依法她還是得在開庭前,配合社福單位的盤問。向別人坦承私事,令 Sara 備感羞恥,卻也因此發現自己傷得有多重。此外,她還被告知兒時曾遭父親的友人侵犯。[1]

  

2016 年 2 月,Sara 開始接受諮商。心理治療師跟她的對談全程皆有錄影,而且社工也會坐在單面鏡的另一邊觀察。Sara 道出 13、14 歲時,前男友對她的所作所為,以及近來同學的攻擊性舉動等。治療師更進一步迫使她向前追溯,挖掘約莫 5、6 歲時,那段現已毫無記憶的過往。

「啊,妳忘光了,但 Kathy 告訴妳,妳孩提時曾說…」
「是的。」
「妳記得 Kathy 說,妳當時講了什麼?」
「我忘了。」
「妳不記得。」
「上次我媽說,我告訴阿姨,阿姨又跟我媽講……我爸說,全是我捏造的。」
「難道妳忘得一乾二淨?純粹是 Kathy 的說詞,沒有妳的成份在內?我認為應該有些記憶是妳個人……」治療師強烈暗示。
「反正我以前去他家,總感到不舒服。我有印象自己穿著洋裝,跟父親的朋友在沙發上並肩而坐……」
「那件洋裝有無特別之處?」
「粉紅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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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ra 接受心理諮商後,憶起兒時穿著的粉紅洋裝。(此非當事洋裝。)圖/
XINYI SONG on Unsplash

  

「他離我很近……他正在……」,Sara 雙手掩面:「我不曉得該怎麼說。」
「某方面來講,他正在進行性行為。」治療師提示。
「是的。」
「他的性行為」,治療師朝既定的假設推進:「是對妳,還是自己?」
「對我。」
「他正在對妳進行性行為。」再次肯定答案。
「欸,他什麼都還沒做,但快要了。」
「快了,性行為即將發生。」
「是的。」
「在這個場景中,妳有看到他的性器嗎?」[1]

  

隨著療程的進展,他們試圖於已經建立的框架中,填補故事的細節,卻似乎不太容易。

「我若沒記錯,是粉紅色的。」
「粉紅?」
「對,我穿著粉紅色的洋裝。」
「那個男人的手,是否正在觸碰妳的洋裝?是不是很靠近?」
「呃……很靠近。」Sara 遲疑,卻依然附和。
「很靠近,很靠近。」治療師重複強調,然後說:「在精確地描繪之前,我要妳先回想那個畫面裡,有無任何細節?」
「嗯……我看見沙發後的牆壁。」
「哎呀,還有很多東西!」
「只有沙發,沒別的了。」Sara 回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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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劇《金錢戰爭》(Billions)的EMDR片段中,Chuck Rhoades 學習用眼睛追蹤光點,以克服創傷記憶。來源:Espaço da Mente on Vimeo

  

其實 Sara 的陳年記憶一片混沌,她直說看不清畫面裡那個性侵犯的臉。2016 年 10 月,第 14 次也是最終的諮商,心理治療師決定執行 EMDR。[1]眼動脫敏再處理(Eye Movement Desensitisation and Reprocessing,簡稱 EMDR)始於 1987 年,是一種針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 PTSD)的療法。在回憶創傷的過程中,運用左右來回的眼球運動等規律的雙側刺激,舒緩對特定記憶的情緒。[2]EMDR 雖然有效,但風險是可能在探索被壓抑的記憶時,不慎無中生有。[3, 4]於是,Sara 就在眼球規律運動的狀態下,回憶過去。

「不知為何……我經常混淆父親和他的朋友。」
「啊……」
「我不確定為什麼,有時會有這種轉換。」
「這種轉換,這種重疊。」
「是的,所以……我不懂。」
「但妳意識到該現象?妳正在告訴我,有時會有此經歷。讓我們聚焦在妳父親跟友人的重疊上,然後看看會注意到什麼。」

Sara 表示無法理解為何兩人在她的記憶中如此相似,於是治療師繼續引導。

「當妳想起那個畫面,是否還看得到臉龐?有沒有變化?」
「嗯……我記得這個妖魔……他有奇怪的鬼臉,他的臉是那種……嗯……總是轉變成我父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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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10 月,法庭宣判 Sara 的父親喪失親權,然後她整個人就變了樣。他們要等到 2019 年 8 月才再次見面。同時,Sara 和母親關係衝突。2019 年 10 月,其母和姊妹向調查人員表示,她不僅焦躁,有侵略性,交壞朋友,還會吸毒。[1]

  

2021 年 11 月,該治療師被控在諮商中,使用暗示性的語言影響 Sara 的陳述,並捏造出父親性侵的記憶,進而嚴重傷害她的心理健康。檢方以上述理由求處這名治療師 6 年刑期;遺憾最後法庭僅判 4 年,外加 5 年內不得擔任公職,以及 2 年內不可從事心理治療相關工作。然而不管怎麼判決,都無法彌補 Sara 所受的創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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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2022 年《鑑識科學期刊》(Journal of Forensic Sciences)個案研究的作者,為了保護當事人,未洩漏其真實姓名,僅以化名 Sara 稱呼。本文的對話取材自療程影像紀錄的英語翻譯文稿,原本諮商使用的語言為義大利文。[1]

參考資料

  1. Otgaar H, Curci A, Mangiulli I, et al. (02 JUN 2022) ‘A court ruled case on therapy-induced false memories’. Journal of Forensic Sciences, 67, 5, pp. 2122-2129.
  2. 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and Reprocessing (EMDR) Therapy’. (31 JUL 2017)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3. Houben STL, Otgaar H, Roelofs J, et al. (2021). ‘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and reprocessing (EMDR) practitioners’ beliefs about memory’. Psychology of Consciousness: Theory, Research, and Practice, 8, 3, pp. 258–273.
  4. Otgaar H, Houben STL, Rassin E, et al. (18 AUG 2021) ‘Memory and 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and reprocessing therapy: a potentially risky combination in the courtroom’. Memory, 29, 9, pp. 1254-1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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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中行

曾任澳洲臨床試驗研究護理師,以及臺、澳劇場工作者。 西澳大學護理碩士、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士(主修編劇)。邀稿請洽臉書「荒誕遊牧」,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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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機器應該不會臨場誘導(隨問者和被問者的反應而變),它只會問一些設定的問題然後得出結論。比較無情--如果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 #3原來您是這麼想的。聽起來有點像聊天機器人,或心理諮商軟體。

          • #4
            之類的,但可以從回答者的語境中合理的以偏概全,而非設定一個結論而對話引至如此。當然若要設計一個對話機器有誘導結論的功能,也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