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於2014年七月號《人本教育札記》)
在現代,言論自由被視為民主的基石,背後的想法很簡單:若人民無法為自己發聲,那民主就失去意義。這個想法跟十九世紀哲學家約翰.彌爾(John Mill)辯護言論自由的方法,其實很異曲同工:當每個人都可以說話,我們將更有機會接觸真理。彌爾的想法很直白:若保障大家都可以發言,那麼,不符合事實的說法將會受到挑戰,經由如此辯論,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將掌握越來越多的真實。
作為古典自由主義的旗手,彌爾在學術圈裡很受重視。然而,這當然不代表他講的都是對的。如果你有過在PTT、臉書或各媒體、論壇網站上面打筆戰的經驗,應該很好理解:我們這些擁有言論自由的人,在網路上成就的互罵,遠比共識和有建設性的結果來得多。因此,在過去,我相信彌爾之所以會對言論自由帶來的好處如此樂觀,是因為他沒有在網路上跟別人討論過東西。
然而,在讀了《有毒污泥愛你好》這本書之後,我覺得網路上的謾罵對於彌爾願景的傷害,跟書中記錄的那些公關手法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除了沒預料到人不見得要用言論自由來冷靜理性討論之外,彌爾恐怕也沒有想到,在什麼都可以交易的現代,他設想的自我糾正系統,正面臨金錢撐腰的公關重大威脅。
《有毒污泥愛你好》可以說是公關公司的作戰報告。它記錄了美國的公關公司自七○年代以來,是如何藉巧妙手法操弄媒體、民眾甚至社運團體,來達成他們的客戶想要的效果,不管是推銷產品、掩蓋醜聞,還是抹黑敵人。在公關這一行,一個流行的座右銘是:「成功的公關是隱形的公關」,他們躲在自己生產的各種訊息背後,因為他們的目的是讓你相信某件事(或者轉移你的注意力讓你不再追究某件事),而不是如同彌爾的期望一般,和你好好討論,並正面迎接批評和挑戰。
你可能嘖嘖嘴,心裡想:這些事情我還不知道嗎?在台灣,不管是「置入性行銷」還是「抹黑」都是常見詞彙,公關公司的步數,我們早已司空見慣。
至少在一個月前,我跟你完全站在同一線。在雜誌上,我會注意到「看起來很像雜誌報導」的文章,角落出現了小小的「廣編特輯」字樣;看新聞的時候,我會直覺認為所有跟產品有關的報導背後都有利益糾結;而在公民運動現場,我有時甚至有自信指認那些「標語過於整齊」的「走路工」。然而,《有毒污泥愛你好》揭露的更多更有創意、更難辨認的公關方法,卻更讓我瞠目結舌:
在太陽花學運之後,因為認識到權勢和金錢可以如何扭曲信息和轉移焦點,台灣人對於媒體和各種公共訊息的產製,抱持更高的懷疑。有人會懷疑在「Yahoo!奇摩新聞」下面留言反對警察工會的人是不是領工讀金的「網軍」。另外一些人則懷疑,五月五日,警察把參與社運的台大學生洪崇晏當街上銬,似乎是為了轉移當天「割闌尾」計畫募資超過千萬的新聞焦點。而媒體對於近日松菸園區護樹衝突的冷淡,也引起一些人懷疑:建設公司作為投放廣告的常客,是否已經影響到媒體的報導方向。
不管是公關公司,還是上述那些輿論控制,都顯示出:單憑言論自由本身,並無法實現約翰.彌爾的理想。哲學家在心裡構築冷靜和完善的公眾討論,然而在現實中,社會大眾得到的資訊、相信的情報、甚至怒視的方向,卻往往是企業付出夠多錢,就可以決定的。在這個時代,我們除了充實自己的判斷能力、維持接收資訊來源的多元之外,也需要《有毒污泥愛你好》這樣一本作戰紀錄,才能在未來更有機會抱持清澄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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