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上黑山
少年的暗黑日記本,都只是純真博物館
他的文字是光是雪是螢火蟲是星星,卻封存在一座黑山上
曾有一個時期,他寫了上百首破碎難解、帶點邪惡的詩;包羅萬象,如大宇宙。
但全收在電腦深處,因為魔鬼會寄宿在詩裡,帶他進入無光領域。如大黑洞。
作者介紹:
胡家榮
1985年生,台北木柵人。東海大學中文系、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長大以後,花人生大部分時間寫詩、看漫畫和電影。
作者後記:
現在我要來說一個故事。那是我大四上學期的事。元旦的夜晚,我找了一個好朋友來我宿舍,喝茶聊天。他是個基督徒。那天晚上,我說了許多關於宗教和生命的事,我的好朋友後來就只是難過地看著我,問我還記不記得聖經裡的《約伯記》。他說,他在我身上看見一個高僧墜入毀滅的意象。他說,你非要神用魔鬼來讓你信祂嗎?
當天夜裡,因為受到後來談話的影響,一直睡不著覺,許多思考開始不斷出現在我腦子裡,我開著電腦,只有電腦螢幕的亮光,我把它們一個一個打下來。連續三天,我都在早上入睡。自從那天以後,我就進入了一種很特殊的狀態。以前最多一個禮拜能寫兩首詩,卻漸漸開始一天兩首、三首、五首,然後二十首。我開始察覺我的寫作已經不需要依賴靈感了,或者,其實是我隨時隨地都處於靈感狀態。應該是後者。我開始對空氣和天空的光線特別敏感,我能察覺在我周遭所有隱藏的情緒,我彷彿看見了這個世界更多的事物,它們像是正片負沖的照片,對比鮮明,色彩強烈。我的眼睛和五感都變成了新的,我時常都處在一種顫抖而又微微喜悅的心情之中。我隨時都感覺充盈。我想起了禪宗,想起了開悟。我感覺我彷彿終於能夠理解他們了,像也能夠理解莊子那樣。甚至當我看見一個人,我似乎可以知道他心裡正在想些什麼。這是不是就是心的力量。
一天既然可以二十首,代表可以更多。我既然進入了一種新的「境界」(我一向對這個詞彙感到羞赧,但我實在無法不使用它來做更貼切的形容),得到了全然未知的力量,便想測試它能夠強大到什麼地步。我在完全無感且毫無準備的狀況下開始打字,我發現我竟然可以憑空後設一首詩出來,它完全就是我當時狀態的寫照。我隨時隨地都可以寫。魏晉人說「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我開始思考我是不是可以就此不寫了,我認為我或許已經達到目的,可以捨棄方法了。
但我還是繼續寫著。我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已經寫下了超越所有我以前寫下的總數。我開始在晚上睡不著覺,在只有電腦螢幕的亮光之中不住地打字。我所寫下的東西變得黑暗,變得深深進入了黑暗的本質,那是從前不管怎麼幼稚地嚮往黑暗都無法進入的部份。那些東西逐漸侵蝕我,我開始感到害怕。面對著身邊親近而逐漸陌生的人,看著他們彷彿正看著一個不再熟悉的事物那樣,我為我所無法解釋的感到悲哀。我不知道我到了哪裡,顯然我並不是到了那個安適自足的理想境界,因為我越來越感到不安,因為黑暗隨時都跟隨我。我彷彿進入了一個無主之地,我是那裡的王,但那裡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那裡只是一片荒原。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在那裡我沒有目的。和身邊的人長談了以後,我想,既然我已經把短詩寫盡,我為什麼不用這種力量來寫長詩?
之後就放寒假了,我回到台北,在一個深夜裡,看見餐桌前每張椅子上都披著浴巾,像一群武士圍著圓桌,商討著什麼。我回頭就開始打字,寫了一頁又一頁。我開始無可遏止地感到恐怖,我繼續打字;我開始心悸,感覺冬天夜晚冰冷的血液不斷地流回來。我躺在床上,看著空無一物的黑色天花板。我覺得如果再不看見陽光,我就會死亡。
那個時期,如同朋友的預言,魔鬼附在我身上。那個瀕死經驗,最後也真的讓我遇見了神。那一百多首詩破碎,甚至邪惡。我把它們收在電腦深處,不去面對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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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詩集是大學時期的作品,距今也過了許多年。這時期的詩信任直覺,習慣將生活經驗和心像化為題材和意象;沒有讀者意識;企圖用最少的文字創造最大詩意。甚至有一些詩,完全放棄技巧和意象,為了追求當時認為的純粹。相較於現在,現在的我擁有較明顯的讀者意識,也更注重結構和意義。這代表,我已經不再少年了(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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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把創作者分成兩種:一種是哲學家,一種是文學家。哲學家把創作當成是追尋真理的方式,而文學家追尋的真理就是創作本身。在寫這本詩集的時期,我是哲學家;現在的我,在某種程度上,是文學家。真理我找到了,但詩並沒有就此消失。
我跟真理的神偷偷約定過,這本詩集屬於我,下一本屬於祂。